chapter3 好奇 冰壁 南瓜15(1 / 2)

请设想一下

当你立身于一个极高的点,或一座摩登大厦的天台、或两峰之间铁索桥的正中、或云层上空嗡响直升机的门口,鞋尖眼睁睁地贴在有与无的分界线上,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你在“有”这边,试探着低头朝“无”那边的更低处,亦即双腿无法承受的高度望下去,深深的。我想你肯定禁不住要头晕,时间一长,遏制不住双腿要发抖,并生的还有心紧与呕吐恶心之感。无疑,这是身体在向它的使用者发出警告,警告你不能再继续看下去了,再看下去势必有什么决定性的事物要改变,必须得回头了。

但是,但是呀,我时常要萌发另一种猜想,一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性:这一系列感受,是否是身体在诱惑着我,企图牵着我的一念之失就这么往下跳进去,一了百了?

我明白,这么说固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不管你认不认同,反正我本人无比确信:人对于某些极短的瞬间——一刹念想间的危险,是天然埋藏着一份好奇心的。这好奇……要详尽阐述开来,极为复杂。它是一种诡异的好奇、一种疯狂的好奇、是对感官极限的好奇、是对生命无可挽回之所在的好奇、是代价最大结果却也最醉人的好奇。它那般神秘,在近乎无可估量的未来将影随我们一生;它那般调皮,总是时不时蹦出来戏弄我们;而在极少数特别的时刻和场合,它又显得无比庄重,只因,它直接负责为我等的存在划下句号。

此刻我跪在马车窗边,头悬在窗外,嘴里随唾液一齐深咽下的,便是以上所述的这份好奇。

刚刚掠过的那一瞬,我还以为自己正置身一处悬崖边,视线的终末毫无疑问是一片漆黑。这漆黑令我感到恐惧,一半因它的颜色,另一半则因它与我之间的距离——以承载马车的雪地为起点,一面厚厚的陡峭的深蓝色冰壁垂直向下纵延,一望而无际。有月华自星夜迫降,如帘瀑一般紧贴着冰壁往下流去,成排成排漾着剔透的银光,可惜,还未等它们渗进最深处的黑暗,便已全然断了色彩上的联系,仿佛那黑暗本身的体量实在过于庞大,以致月流表面瞧着汹涌,实则也不能不被其所稀释。我本怀抱期待,期待这光,能把那黑点亮,哪怕仅有寸毫,亦能探一探底。现在却连在哪个层位断的,什么时刻断的,都难下判断。单就这样盯视着,已数不清有多少个恍神,想放纵一拧,把全身所有与警惕有关的螺丝钉松开,下去一探究竟。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抬起头,让目光暂时抽离那片虚空。不想,又撞见一面冰壁,就在我的对面。想来也是因为渊底的黑暗太过宽广,足以把人的视野全然包裹,我才没能发觉。也因为是在对面,现在,我能看到更多。由下往上,目力所揽皆为冰雪的深蓝和纯白,没有山岩的灰褐,亦没有泥苔的棕绿。冰结的痕迹从渊底一路攀上壁顶,冻棱的线条杂乱无章,尖利的冰碛盘根错节,宛如成群的巨兽坠落时留下的垂死挣扎的爪痕,说不出的可怖狰狞。凭着这些痕迹,我甚至能在脑海中复刻出那壮观的集体赴死的场景。

那是,远道而来的雷响,震耳欲聋。

雷声在纯白的地面上滚滚轧行,白雪如一文不值的碍眼垃圾,被成片成片抄起,丢弃向天空,化作阴沉沉灰压压的雪霾。雷声渐进,在那漫天的雪霾底下,突兀奔出一匹匹硕大的兽体。它们颈披着不同的鬃毛,头顶着不同的犄角,四足粗细比例不一,尾巴各有各的千秋,奇怪的是,明明个体间的特征是如此鲜明,我的眼球却始终分不清它们究竟是何等物种。莫不如说,它们特征的组成纯粹是一片混沌,如:羚羊的角配大象的腿,狮子的毛接狐狸的尾,又如:犀牛角搭斑马鬃,灰熊掌连鲤鱼尾。除这些特征以外的部分,尽皆朦朦胧胧的模棱两可的幻影,仿佛外表上合理与否根本无关紧要,单凭那磅礴的躯体、冲锋的气焰以及对大自然不屑一顾的姿态,便足以验证它们存在的真实性。最前排是领头者,它们蜂拥至那条边界,有与无的边界。曲腿,伏身,纵躯一跃……

失去那如雷的蹄音,其后便是坠落。

………………………………………………

破碎的冰壁只能倒映出破碎的图景。

兽们在下坠中继续着失去。

它们的躯体在缩小,毛皮在缩小,犄角在缩小,四足在缩小,尾巴在缩小,一切的一切都在不停缩小,缩成一粒粒小点——白纸上铅笔一戳就能戳出一堆的小点……然后,没了。所有赖以验证活生生存在的存在都没了,都蒸发了,都没入黑暗了,听不见水花咕咚,听不见肉泥炸响,无声无息。分界线上,剩余的兽们还在前仆后继,大多数陨落如殉道者般宁静,下落的姿势美得令人着迷。有几只离壁面较近,许是起跳时不够勇力所致,只见欲念未泯似的,还在挣扎着,一路刨抓自己已四分五裂的倒影。

那是,一条由肉躯搭起的通往深渊的天梯。

两壁之间,一朵接一朵的雾霭生出,热腾腾的,缓缓上升,无目的地飘游,偶然结合成一片,偶然又趋向分离。这些是生命的最后撕叫化就的水雾,冷空气会把它们处理成无声的标本,嵌进壁面的冰块里,等里头的意志哪天被时间磨尽,再融化成水,放它们流入黑暗,与肉体合葬。

终于是到了壁顶,两三行冰棱若尖牙般从壁面刺出来,你挤我,我挤你,各成全各的畸形,配着木轮嗒嗒嗒的声响,往窗户的右边一颗接一颗地消逝。

我并未在对面看见任何一架马车,所以我应当不是在照镜子,世上恐怕也没有那么夸张的镜子。如此看来,我所处的地方应该是一座峡谷。等等,我再缕缕,我现在坐在一架马车里,马车正贴着峡谷的边缘不紧不慢地行驶着。什么样的马会喜欢在这种地方疾跑?什么样的马夫会做这种疯狂的事?

“冬妮!!!”

我扭转脖颈,朝马车车头喊了一声。大面积的冰冷立刻压了过来,逼得我收紧自己的眼脸,抬起一只手臂做战壕。我看见那顶水蓝色的帽丘从车头斜着探出,长长的帽尖处,熟悉的银枫正来回翻转,不住飘摇。若是在更为安静的场合,我应当能听见枫叶那灵动的曳响,可惜现在风声完全将给它淹没了。帽檐底下,几绺蓝发絮絮飞舞,有雪晶停留在上面,时不时散出点点莹光。女孩的半边脸颊便隐于这缕缕发光之间,交相映衬,影影绰绰。她的紫瞳亦为发影所帘掩,加之角度的影响,使我辨不明晰,但是顺着影线滑下,可以瞥见她唇角的微笑,那微笑越过肩头,飘进了我的眼里,仿佛在轻声说道:

“你,可有什么疑问?”

“这是怎么回事?”我真的问了。

“如何,外面的景色很不错吧。”她依然挂着笑容,答非所问。

“景色怎样暂不评价,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驾驶车马?”

“在这种地方怎么了?路面平坦,行速均匀,你可有什么不舒服吗?”

“那……倒也没有。可是,可是,我们现在正在峡谷的边缘欸,稍有不慎,不等于万劫不复了吗?”

“唉,习惯就好。”她无奈地叹道,“毕竟,我只能决定要驶向哪里,至于要走什么样的路,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儿。”

“可你现在不是车夫吗?缰绳在你手中,马匹又怎会不听命于你?”

话一出口,我便察觉到了不对劲。自我第一次见到这马车开始,就没见到有什么马。

“那现在,到底是什么在拉着车?”我惊讶得把心里话漏了出来。

“诺。这便是了。”冬妮荡起手中紧握的数条绳索,伴随着一声尖锐的鸣响,其中一条似乎被授予了额外的意志,调头朝我迎来。我由是得以观知,绳的那头捆绑的究竟是何等牲畜:

一顶绅士礼帽的大小,橙黄色的表皮上点点水珠斑驳,鼓鼓的轮廓活似橘子剥去果皮后裸出的新鲜果肉,头部长着一根弯曲粗短的棍状物。它扑扇着背后两只蝙蝠形的小小的黑翅膀,磕磕巴巴地朝我飞过来,随着它越飞越近,我发现最骇人的其实是它的脸——没有耳朵、眉毛和皮肤,仅剩眼睛、鼻子和嘴巴,且都像是由人用水果刀生生割挖出来的,线条割得漂漂亮亮,落锋处极为讲究,全无硬拼在一块的不协调感。

我想,这不是马,也不是百科全书里记载的任何一种飞禽走兽,它是:一颗南瓜,一颗长了蝙蝠翅膀的会飞的活南瓜!

南瓜飞悬到我面前,很近很近,但总归没有触碰到我,被这样一张俨然橙黄色骷髅头的正脸填满视界,呼吸难免有些紧绷。它空空的瞳穴定定的看着我,我也定定的看着它。我朝左侧歪头,它也朝左侧歪头,我朝右侧歪头,它也朝右侧歪头,向后来个回旋呢,也不成问题。无论我的头颅做出何种动作,南瓜都紧跟不怠,彼此都好像在观察一面镜子里转生成了另一奇特物种的自己,这感觉真真奇妙。咽一咽口水,往鼻子里深深吸一口气,再深深地将它呼出,胸口慢慢松坦开来。南瓜的脸委实不能算是一张人脸,按理应该称作一张面具或一副模具,也许正因如此,我反而能不带负担地往里浇注想象,使之塑成任何一张我熟悉的面孔。

灵感牵使,即想即做。

我阖上双眼,尝试着在脑海间回游,希望从中搜寻出某个人,将他或她的面容剥下来换到眼前的南瓜上,以弥补南瓜空落落的五官,抵消一点儿骇人之感。我踏在宽敞的街道上,穿过一片又一片人潮,穿过一片又一片人海,于人流中逆行,与他们面对面。就这样寻啊寻啊,寻啊寻啊,寻了好久,到头来却发现:记忆中,除了冬妮的脸,谁的脸都不在。所有行人都披着各形各色格式化的衣衫,穿着大差不差格式化的裤鞋,裸露着该裸露的人类肌肤。唯独衣领之上的那张脸,像被修正带碾过几遍似的,一致的平滑模糊,看上去俨然时装店玻璃橱窗里一架架站得直挺挺漂漂亮的无面人偶。我想,那并非谁与谁的脸,那是某某的脸、可有可无的脸。我不信这个邪,再次阖目使力,扩大搜寻的范围,提高搜寻的精度,可惜,直至搜寻完全沦为搜刮,仍是没有任何收获。唉,真的是谁也不在,这个谁里甚至包含了我自己,我连我自己的脸究竟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没办法,到了这一步只能放弃。

拉开眼帘,南瓜还在,相貌和位置一如之前。不可思议的,现在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害怕了,岂止如此,越瞧还越顺眼了呢。这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苦苦寻觅不得后的兴味索然,调和了我对骷髅南瓜脸的恐惧?

“这骷髅南瓜脸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是这东西在拉马车?”我大声地说,僵冻的嘴巴扭动起来很是不容易,嘴角处的肌肤传来有如黄白色薄纸片将撕未撕般的疼痛,趁这份空档,我有意凝视南瓜的裂嘴。裂幅分毫未变,看来终究不是完美的镜子。

“骷髅南瓜脸,呵呵呵,它们是书籍之灵。”冬妮说。

“书籍之灵?”

“不错,当你在阅读某一本书籍,并且身心进入到一种全神灌注的状态时,书籍之灵便会显现,通过一定的方法,可以让书籍之灵的力量为己所用。比如现在,我们便是在利用它们拉动马车。”冬妮边说边调整握缰的手指,我的目光顺着绳索滑去,发现有两只南瓜飞行的高度脱离了大部队,一度想要爬升到夜空,正慢慢被冬妮拽回来。“像这样,如果不注意拉紧他们,他们一逮住机会,便会溜烟似地逃跑,随后天南地北四处漂泊,踪迹难寻。”

“这样不会太残忍了吗?”我问

“哦,你指的是什么?”

“这种……被束缚的感觉,我想没有人喜欢被束缚吧?”

“有趣的想法。”冬妮说,“那我倒想问问你,假如现在拉车的不是这群长了翅膀的南瓜,而是一匹或几匹马,你还会提出这个,关于‘残忍’的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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