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白华 门窗 雪崖(1 / 2)
我肩膀紧挨脖子,掌心攥紧披风里的绒毛,一边朝内交叠裹拢,一边发动全身各处关节与其接触摩擦,尽可能地,让每束毛尖的温暖惠及每个寒冷的角落。马车外,雪尘正滚滚呼啸,宛如上千尊泰坦巨人驭马奔袭于白荒。斗篷在他们身后翘起,于风中飞扬,不住拍打撕吼,声势听来颇为浩大。可惜此刻视野受到限制,我难以窥其全貌,心按捺不住的痒。
假如横向的观察已经到了尽头,不妨试一试纵向。
马车在稳稳行驶,我试着半身斜倚左侧厢壁,咯嗒咯嗒,视界立时跟着侧颅头骨一齐轻微颠颤。这么做固然有点难受,不过对抑制困意出奇的有效。我定睛往雪尘的深处探进去,用力地探,仔细地探。很遗憾,即便把眶泪都挤酸了,那里边也仍旧是白蒙蒙模糊糊的一整片,捕捉不到一丝一毫能与树木、山峦、行人、走兽,这种种事物产生联想的影子(轮廓),甚至就连单独的一片雪花一粒雪点也发现不了。少了它们作参照,我难以确认时光是否在真切地向后方流动,抑或只是一直定格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节点,没有任何改变。我之所见,竟像是一幅完完全全由惨白的油漆刷得严严实实的壁画——取景是单调的,布局是单调的,色彩是单调的,甚至就连气味,也是单调的。欣赏得久了,真真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为了从这苍白无聊的画面中划出一笔‘有聊’,我似没话找话,又似自言自语的喃了一嘴:
“你骗人。”
“哦,哪里骗人了,具体展开说说?”
果然,女孩回应了我。
和一般认知的马车不同,车屋与外头车座之间没有门,只横着一面木墙,设计非常古怪。但不管我的声音多轻,好像总能传到她那里。
而她呢,她的声音已没有了漆黑空间里深井般的浑厚,原本轻灵的音质流入风中,被风雪切割得有些迷散,好在我仍能拼凑出其中蕴藏的情感,也许吧,尽管我们之间的相处其实不算长也不算短。思及此处,我心竟萌生出一点小确幸来。
“这哪里是门,哪有这么小,这么高的门,它分明是窗!”
我继续延展话题,话语刚出口,即刻凝成一芙温热热的白华。
在清冷的银白的月光倾照下,这份温热看上去充满了活力,栩栩如生,恍若火车头顶腾腾的蒸汽蓬花,恍若人体内部真实的血肉脉动。我张开嘴巴,微微哈气,又一团白华出生。它于空气中,徐徐攀浮,飘向窗口,爬上窗檐,随后,往窗檐更上的世界飞升而去了。我的目光起始痴于白华那不定的轮廓,后来改为它慢慢变淡变透明的尾巴。我知道,其实它飞不了多高飞不了多远,在我的目光所不及之地,不久便会散入无形无色的空漠中,失去自己。
兴许是觉着好玩吧,同样无意义的事情,我又抽动喉咙,连续做了好几次,每一次的白华都是独一无二的,如同每一株新芽每一胎幼婴都是独一无二的。
啊,白华,自我胸膛呼出的雪。它,它们,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呀,和那些虚无缥缈的魂灵长得是那么相似;我的肉体,可曾因它们的一分离去,失去一分重量?
“门和窗……从本质上讲,其实是一样的。”
女孩平静的话语,如一弯银匙,搅浑了我梦呓般的诗醉。
是了,我差点忘记自己正身处一场对话中,何况我还是话题的发起者,这么出神实在不礼貌。但即便我神智清晰集中,也不能不为冬妮的这句话皱眉挠头。
本质?‘门窗’怎么突然就和‘本质’这个词扯上关系了呢,该不会是我走神时听漏了什么吧——若果真如此,那绝对绝对不能让冬妮发觉。
我硬着头皮把话题接下去。
“本质……额……请问门窗的本质是什么呢?”
“世界。”冬妮答道,“你的眼睛或其他眼睛透过门窗所看到的世界。”
“这,能否举个例子?”
“可以。”
“就像你透过门窗看见了飞鸟的蓝天,飞鸟也透过门窗看见了你的房间。”
她不留思考间隙,极随意地便把例子抛了出来,像早已在产库里储备好了似的。可惜窗外并未有什么飞鸟,就算有,此刻想必也隐没在漫漫雪尘中,双翅一边抵御着严寒,一边为活下去而卖力拍打,哪有闲心关心他人的门窗,他人的世界呢。
不过经她这么一讲,倒真使我认真环顾起自己的房间来。车屋里,皎洁的月光肆无忌惮地漫流而入,包括天花板在内,把这空空荡荡的,大概仅容一张宿舍单人床大小的空间摸索得明明白白。我下意识要与前一个房间(事实上我并不确定它算不算房间)做比较。变幻着形貌的书堡、散发着银灰光芒的枫叶、会翻书阅书的猫咪、花木的沁香,这些黑暗里乍现的奇妙存在,现在都已不见了踪影,唯一剩下的,只有屁股下的这张软垫,大面积缩水似的,勉强够盘腿。告别了银灰色的灯光,软垫所呈现的是淡紫色,上面分布着纵横交错的缝线条纹。除它以外,就只有四面由棕褐色木条拼接成的厢壁,象征着实实在在的边界。我暗自设想:这样一床单调的房间,不知飞鸟看了,可会失望?
“我想回去了。”我嘟囔了一句。
“回哪里?”
“回刚刚那个房间。”
“为什么,待在外面不好吗?”
“当然,里面有书,有光,有……有我想要的一切。而外面……这里,什么都没有,关键还冷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