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颠曲 喜欢 模特(1 / 2)
书堡的‘砖块’不停歇地发出砰砰砰的呻吟,在我背后,在我前方,在我左右;木轮与地面的交响频频从车屋底板钻上来,有时像在咀嚼零零散散的冰糖碎,有时像在舔化松软粘滑的雪糕堆,有时则干脆咬到了什么坚不可摧的不可知事物,历经一场刻骨铭心的大地震后,毫不留恋地将其一口吞下或吐出。我自己的臀肉也不安分,马车颠一颠,它也颠一颠,马车颤一颤,它也跟着颤一颤;上上下下活似擂鼓,每一下的鼓点都与书籍、车轮的震颤吻合得恰到好处。得亏有一方软垫在底下阻隔,减缓了冲击力,我的骨盆才不至于颠碎或颠散了架。
也许世界本身就是一架巨大钢琴,人们终日在上面弹些不三不四的曲调却不自知,但有片刻歇指,也只为装模作样地捂起双耳,相互指责对方吵闹。
可此刻我连捂住双耳的双手都没有。若我腾出手来,势必翻不了书页,读不了眼前这本书;若我读不了眼前这本书,车轮便无法滚滚向前,我们势必就要困在茫茫雪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漫长兼无望的等待中,活活饿死冻死。归根结蒂,要前进就必须忍受噪音,不忍受噪音便无法前进。顺着这条悲观的思路摸索下去,我想世上大抵没有一处是能让人百分百静下来读书的。
“太快了,你得读慢点。”冬妮的话音从上空传来,语调轻松且悠然。
书堡的顶部是起伏重叠的哥特式尖塔,塔顶的峰尖切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纵深黑暗,犹如一片因裁剪不当被舍弃进角落的碎衣布。既然位居塔尖之上,按理就是把它视作夜空瞻仰也不为过,但我认真想了想,还是不愿称呼无星无月的黑暗叫夜空,暂且还是将其称为‘井口’吧。
“我们正经过一段崎岖的路面,照马车现在的速度仍是有些快。切记,哪怕是在心里默读,也千万千万不能落下一个字。”
井口再次递来警语。较之平时,女孩的一字一句宛如套上了一层透明衣裳,既使音质平添了几分厚重,又不妨碍人辨清话语本身的含义。我抿紧嘴,定睛看书,努力照办。
{Ella'seyeslitup.“Wedohavepumpkins!”shesaidexcitedly.“Here.”Quicklysheledherfairygodmotherintothegreenhouse.Inside,awholerowofpumpkinsgrew.}
一段时间里,颠簸的频率确实减少了,这点臀肉可作证明,但车子的续动力却明显下滑,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快多慢少,一会儿快少慢多,我的腰背不由自主地前后甩来甩去,两颗眼珠子来回晃动,难以和纸面上的文字对焦。
“前面有一段缓坡。现在又有点慢了,你得稍稍快些。切记,不要因为过度着重字的个体,而忽略了字与字连成的词语。”
我依旧照办,
{Anditcontinuedtogrow.Anditgrewevenmore.Itkeptongrowinguntilitssidespressedagainstthegreenhouse'sglasswallssohardthattheyshattered,sendingglassandwoodflying.}
一开始还好些,称得上稳稳当当,而没过多久,快慢又逐渐失衡起来。书堡再次呻吟不止,高耸的塔楼夸张地扭曲起腰身,遍布其上的枫叶闪烁着不稳定的银灰色光芒,犹如黑暗里受寒风摆布、不情愿改换着形体的银灰烛火。身处最底层,又有前塔之鉴,我总担心书堡会就此倾然倒塌,把我压扁,于是注意力越发难以汇集。
“还是不行,这次是因为太在意词语,而忽略了句子。”
冬妮的声音中流露出失望,虽然瞧不见面容,我却依稀能想象出她摇头叹息的模样。
车内车外的交响渐渐轻了下来,有气无力、奄奄一息地那种轻,少顷便完全丧失了重量,恐怕马车已经停止了前进。
我合上书本,最大限度拉伸脖颈,咧开嘴角,推挤出积压在全身各个关节的酸痛,同时感到脑海中有几条电流状的铁线正在交缠鸣响。
“对不起,我没办法安下心来。”我向黑暗之外的女孩道歉,两根大拇指在书皮上划着无意义的轨迹。
“身体可还好?可有哪里觉得十分疼的?”她问。
“还好,坐久了就习惯了。只是实在没法读下去。”
“嗯,我明白,对于第一次做车的人而言,环境确实过于吵闹了。”冬妮柔声应道。
她没有怪我。
我想象着她点头的模样,心里竟像卸下什么重担般,转而萌生出一丝喜悦——安闲的喜悦。人一安闲,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想法便轻易涌现出来。这种涌现十分美妙,它并非突然有个陌生人从不知何处闯进你的视野,而更像是有个熟悉的人影在远方的云雾中慢慢散步,散着散着便自然而然散出雾掩,散着散着便自然而然散到了你面前。
“环境是一部分原因。但我觉得最关键的是我与书籍的关系。”我理了理脑海中的想象,接着说道,“白纸上的黑字仿佛具有一种力量。就像磁铁一样,我的注意力一靠近它们,就忍不住要整个吸附上去,贴合上去,要消灭我们之间的所有距离。我感到不安,遂使足气力挣脱了那股无形的磁力,不想却一下失了引导,精神涣散了,不知该从哪个字哪个词哪句话念起。我想最佳的阅读状态是应该与文字保持一段合适的距离的,但只要那股磁力一直存在,我就不免要与其拉扯,受其侵扰,着实难受。”
“呵呵呵,实在是很丰富的形容。”冬妮笑了,“要知道,一般人别说磁力,它们什么力都感受都不到。你却感受到了,而且症状听上去还不轻。”
“你可知这是为何?”她颇含意味地提问。
“为什么?”
“为什么。”她重复道,“你先猜猜看。”
“额……因为……我不适合读书?”
“不,恰恰相反,你很适合读书。”,“不,不是适合,更确切的说,是喜欢。你喜欢读书。”,“不,还是不对,不是读书,是阅读。”
她不停揣摩着话语中的字词,不断推翻挑选重新组合,似是在与头脑中的另一个自我做挣扎。最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她用不容悔改的语气重重地说道,
“你喜欢阅读!”
气息有点紊乱,结论已经作出。
可不知为何,塔尖之上的话音还在延续,她还在喃喃念着,絮絮念着,这按理早该结束的话语。
“对,你喜欢阅读……
……你是喜欢阅读的……喜欢阅读……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