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蜘蛛 虫子 幽蓝魔鬼 听微16(2 / 2)

好在现下我不是一个人,我也不再光着脚丫了,我有一双暖和的鞋子,我多了一件衣服,用乌鸦羽毛和黑熊皮做成的,我甚至有了一架马车,我,我还有……我蜷缩起身子,在心深处不断找寻着安慰,每寻到一件,就仿佛从方圆几万里沙漠中唯一的仙人掌的针刺上接到一滴下坠的水珠。

这么做确实有效,我感觉身体在慢慢暖和,慢慢放松。尤其是我脚底的那双雪地靴,当我想起它时,里头的绒毛突地发热发烫。温柔的热,宛如一双由高山温泉水凝成的手包裹住我的脚踝,热气通过足底的穴位再顺着经络,输往需要它们的地方。

我有些明白了,是这突变的天气妨碍了我的入眠。虽然同样是来自外部,但跟那银白的兄弟不同,这寒冷的生着幽蓝独眼的恶魔,它善于将它寒冷种子埋进人们的深心,从那些寂寞的边缘的土壤中汲取养料,生出一丛丛冰枝蔓,用这些枝蔓,再去侵夺其他的土壤,直至把整个内在的疆域,完全纳入它的冰雪版图,不留一丝温暖。面对这样的天气,蜘蛛们再凶顽也不得不望而却步,它们的黝黑黑刚毛能抵挡外来的风雪,却挡不住自心而生的幽冷,寒冷的天气也比炎热更易催人深思,乱七八糟想个没完,犹豫个没完。

算了算了,我不再寄希望于蜘蛛们,佳肴近在咫尺却什么也做不了,它们也是可怜虫。

不能睡去,睁开眼也没什么事可做,剩下的还有什么选项?

诶,有了,我还可以——听。

我双手交叠于腹,两腿伸直并拢。摆好这个姿势后,除了必要的呼吸,再无任何动作。我想象自己正躺在一副移动的木制棺材里,身边簇满洁白的花海。我不确定这样的事情我以前有没有试过,也许它也在我记忆的遗忘之列,只是作为一种潜意识的习惯,在恰当的时机恰巧地浮了上来。总之我愿意将其视作初次的体验。带着这份好奇,开始去听,认真地听,观察失却了视觉的听觉,于黑暗中。

首先,我必须阐明啊,感觉这东西是无法精确的,它只能形容。所以不管我如何描述我的观察成果,作为听者的你只能将我的话语建立在你的想象之上。换言之,如果你听不懂我的观察,不一定是我的描述不好,而极有可能是你的想象力不足。那么,我开始了。

失却了视觉的听觉,就像一幅逃脱了边框的画,它的色彩、线条从此自由。它没有控制画笔的作者,或者说,它自己即自己的作者。它没有特定数量的脚,兼之又不懂身为作者的自己,所以它的每一步都步在无意中,常常在各个维度间跳来跃去,甚至把维度与维度当作泥巴一样混合起来,它的模样便是在如此的过程中变幻莫测。

失却了视觉的听觉,并不意味着万物失去了形体。纵使在黑暗中,形体依然存在,只不过它们不是作为自己的本来模样存在的。它们是经由我们听到的声音,与我们视觉的记忆相呼应,合力塑造出来的。打个比方,假如我爱过一名女孩,我记住了她的音色和容貌,五十年后我失明了,她孙女站在我眼前。当我听见她的声音时,我便在黑暗中看见了她的容貌,但那不是本来属于她的容貌,而是我的记忆塑就的容貌,是她祖母的容貌。于是我们不妨可以这样说,当我们失去视力时,万物的形貌在你眼中不是失去了,而是永远停滞了,声音为你联系的不是此刻与未来的画面,而是往昔的画面。犹是乎,美丽的永远美丽,丑陋的永远丑陋,忆不起的也便不可见。我突然想到一种可怕的情况,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失明了呢?那他赖以构成万物形貌的记忆岂非不在了吗,他是如何认识,创造万物的呢?

现在,我听见了空气中的浮尘,听见了两片木头间隙的碎屑,听见了风在流动中肚皮的鼓胀,混入风中我的鼻息,这些都是人耳所能捕捉到的最弱的悄悄话,现在他们离心脏的跳动很近,而平时都被我忽略了。也许人的注意力是有收纳限制的,当我的眼里布满色彩时,留给声音的空位便只剩下那些庞大的声响,譬如车轮的行转或地板的巅颤。同样的,当我马不停蹄地奔往向往中的目的地时,我也注意不到脚下成队的蚂蚁。不过,轮轴终会停转,人也需要暂歇,庞然大物常难避免自我中断。可是,你听,仔细听,那些最细微的悄悄话似乎是一直在持续的;蚂蚁们也好像从未休息过,总是晃动着它们头顶的小小触角,攀岩走壁,不停爬走。我陶醉在这些黑暗中极微小的事物里,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静听它们往来私语。

上帝关上你一扇门,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我认为这话后半句不对。在我看来,一个人的门和窗生来就开完了,上帝关你一扇门,并不会开新窗,但他可以帮你将原有的旧窗凿大,增多透进来的光亮。肉身健全者的幸运就在于,它们可以选择短暂关闭自己某扇门窗,来体验来自不同位置的更多阳光。这种失去与获得是暂时的,可选择的。此刻我选择关闭眼睛,我听到了更多;彼时我选择关闭耳朵,我应该也能看到更多。那肉身不全者呢?比如冬妮,她双腿的失去是永久的,不管她承受怎样的痛苦,得到怎样的快乐,都无法逆转,无法选择……

思考进行到此处便中断了,不是我不想继续,

一击庞大的开合声,突然闯进了我的私人话会

紧随其后,一阵温暖的刺激把我冲醒。

整整一张脸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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