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问答 河雾 松果 雪地靴(1 / 2)
直到完全逃出水雾的雾网,我方睁开眯紧的眼缝,放松紧皱的鼻腔。面颊上仍残留着湿润的水珠,寒风劈面而来,把我的脸挠得冷嗖嗖的,像新褪去一层轻盈得近乎不存在的表皮。转瞬的交锋后,雨衣小人们的弧线进攻蒸发了一大段,幸存者十不存三,而我们的功臣——孙行者的避魔圈,情况似乎也不太妙,火焰的势头肉眼可见缩减了许多。
同胞的牺牲并没有让黑衣大军流下伤心的眼泪,也没能让他们的脚步沾上恐惧的重量,下一次的试探或进攻恐怕已在孕育。我想起黑森林里的误会,误会雨衣小人们是担心我,后来证实纯粹是自作多情。现在他们倒实实在在把我放在心上(是否有‘心’值得怀疑),目的却是为了吃掉我。命运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东西。
我回过神来,就目前的情形向背上的女孩问道,“避魔圈好像在变小,接下来该怎么做?”
“问我问题。”冬妮说
“哈,什么问题?”我斜过头看她,半边眉毛弯成鱼钩状。
冬妮对称着歪头,眨了眨半边眼,“对,就是这样。什么问题都行,你问一个,我答你一个;或者反过来,我问你答,总之不要停止对话。”
又是奇奇怪怪的解决方法,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已养成了照做就是的习惯。
“行吧。那第一个问题,那些雨衣小人究竟是什么东西?”我问。
“雨衣小人,雨衣小人,唔……可爱的名字。”冬妮侧仰着头,面向天空喃喃念着,好似在品味一杯果汁。“我一直管它们叫‘沉默小人’。”
“沉睡的沉,默默无闻的默?”
“对。就是不开口不说话的意思。无论是谁,总会有一个人旅行,一个人沉默的时候,可一旦在这种状态里陷得太深,不久便会有一群穿黑色雨衣的小人找上他,要拿他当食粮。”
“他们从哪里来的?”我插嘴道。
“这个不清楚,传说,沉默小人来自不知名的远方,如同鲨鱼来自不知底的深海,但凡有水中生灵受伤,哪怕相隔几千几万公里,它们也能循着微弱的血腥味赶来。哦,当然,沉默小人是没有鼻子的。”
这句话说完,火圈的光亮霎时壮大一圈,金黄焰苗虎虎生威,张牙舞爪。可惜,几个零星的雨衣小人如飞蛾般猛扑上来,于是火圈又像突然被冷水刺痛一样,蜷缩起了身子。
“我记得第一次在黑森林见面时,雨衣小人可没像现在这么热情。”我接着问,同时观察着火势,果然回升了一丢丢。
“因为这不是他们正常的狩猎方式。沉默小人……唉,算了,还是陪你一起叫雨衣小人吧。”冬妮抿着嘴改口道,挽在我脖子上的双手收紧了一些,甚至有些微微发颤,仿佛预示着接下来要阐述的东西的分量。“正常情况下,雨衣小人在发现不爱说话的猎物后,并不会一拥而上,而是会与他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用不了多久,猎物的沉默就会从心里蒸发出来,先是凝成团团乌云,再是下起濛濛乌雨,雨衣小人们用花洒收集这些雨。这些雨唔……姑且就叫它们……‘默水’吧,猜猜看,他们要这些默水做什么?”
“种树?”我反射性地回答。
“没错。”冬妮打了个响指,因为戴着手套,声音比起炸响倒更近似布料摩擦。“他们用花洒给雪原浇水,漆黑的树木一颗接一颗生出来,在猎物身旁生出来,走到哪生到哪,简直跟影子似的。从它们身边经过时,满目尽是黑暗,障碍无处不在,猎物会渐渐感到越来越累,越来越冷,越来越饿,长此以往,也就越发不爱说话。于是沉默就像一口永远不会枯竭的井水,一次又一次把雨衣小人的花洒喂得饱饱的,把黑木养得高高的。在雨衣小人们的不懈努力下,小黑树林就这样逐渐长成了大黑森林,至于猎物,单靠自己是走不出这片森林的。”
“走不出去……那猎物……那他,最后会怎样?”
“时间每分每秒都在逝去,后来,他索性就放弃了出去,接受了被困住的现实。慢慢的,慢慢的,他的衣服开始变黑,身材开始缩小,直到最后,完全长得跟雨衣小人一模一样了。”
一阵沉默。
“没人能救他吗?”
“倒也不是没机会,你知道的,时常会有一些旅人,或是有意,或是误打误撞闯入这片森林。有趣的是,就连他们自己也会困在里面,稀里糊涂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座漆黑迷宫对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地平等,无论是进来还是出去。”她摇了摇头,嘴角挂着一抹调皮的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可是……我找到了你。”
“不错,多亏了篝火和书籍的帮助。”冬妮回答,金色的光在淡紫色的瞳里腾腾跃动。“火光为你引路,告诉了你我的所在,终于为我们彼此带来了对话。于是沉默不再蔓延,黑树失去默水滋养,继而枯萎、破碎、消散,就像现在这样。”
冬妮抬头望向天空,幽蓝的无边夜海里,有一件单薄的漆黑雨衣在孤零零地漂泊。长长的衣摆在夜风摆弄下波涛起伏,在已经镀了一层月光的衣棱边缘,隐约可见更多的光凝缩成一颗长刺的小小星芒。星芒顺着折皱的波浪,从衣领流动到尾角,一浪换乘一浪,一星续连一星,那画面像极了急症室医疗仪器上显示的电子生命线,周而复始,默默发亮,等到悄然落地的一刻,方被磨平。我回头望去,但见白茫茫的雪地上,一件雨衣背后,是更多雨衣汇就的一条黑鸦鸦的大河,在这条静止的大河底下,淹没着我来时所有的脚印。
我赫然察觉,当我沉浸于与冬妮对话的空档,火圈已在不知不觉间消灭了如此多的雨衣小人。雪原上弥漫着一片明显不生发于自然,却又终归要由自然消受的白雾。恍恍惚惚地,风变小了,也许是我们的步伐变慢了。
“休息一下吧。”冬妮提议。
“可以吗?”
“当然,总不能一直跑下去。”她温柔地回答,末尾仍不忘添上一份冷静。“况且,你瞧,雨衣小人们都不动了,想必又要改变进攻方式。我们不补充点体力可不行。”
我这才放心地缓冲,站定。
奔跑的后遗症即刻来讨债了,天与地在我面前左摇右摆,视线聚焦成一颗若有若无的小钢球,在天平上来回滚动,努力寻找平衡,不至滑出边界。
“哈呼……哈呼……哈呼……”
嘴里吐出的喘息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口比一口享受。
“这些雾气有毒吗?”我突然问道,事实上这个问题并没有多大意义,吸都吸了。只是图个心安罢了。
“呵呵,别担心,触碰到篝火时,雨衣小人最负面的一部分就已经被净化了。”冬妮笑着回答,似是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合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白雾,让它们顺喉管直下,充盈我的肺。按理说,尸体活着会产生气味,腐烂会产生气味,溶解与焚烧亦会产生气味;莫不如说,气味是一个生命存在、或存在过的直接证明。我试图通过了解白雾的气味了解雨衣小人的生命,结果却是徒劳无功,什么味道也没有;再吸两口,一样仍是什么味道也没有。还是说,这便是它们本来的味道?
“为什么,他们不一开始就直接抓住我们呢?”我夹着一丝伤感问道,“为什么,他们要用‘种树’这种没有效率的方法呢?”
“额……怎么解释好呢。”
“啊,有了。就像吃肉一样。对于雨衣小人而言,直接抓住我们等于生吃,种树,等于烤熟了再吃。怎么样,这个比方能明白吗?”
”有点儿。“我寻思道,“是不是说,因为我们不再沉默了,他们等于没有了生火的材料,不得以才改为生吃的。”
“哈哈哈,对,对,这么理解也没错。”冬妮心情大好,赞许道,“果然,你有很强的抽象领悟力。”
风雪把白雾带走了,宛如帷幕拉开,展出剩下的雨衣小人们。他们正聚集在黑河两岸,弯着腰,鞠着躬,久久与河平行,脸贴河面照镜。兜帽雨衣的影子融进河里,这么一照,一比,黑河的黑色反倒显浅了,直衬出小人们的深来,像砚台里刚研好的墨。
我绝不相信,他们是在为同伴的不幸集体哀悼。果不其然,只见摊皱在雪地上的一件雨衣——我们亲睹飘落、离我们最近的那件,刷溜一声,被吸进一兜帽洞内,消去了影踪。雨衣太轻了,雪地留不久印痕,生命最后一点遗言,很快被新的白盖覆得干干净净。也许,至少,那件雨衣还作了“电路连通”的信号。因为紧随着,在它之后,像挨挤成两排长龙的黑皮吸尘器同时开启工作般,大河最初还是河,慢慢地被吸成一条小沟,再是一条小溪,然后是浅塘,泥沼……剩下的衣服不够一人一件分,往往被好几股力撕成碎片。
恐惧在我心里生根,使我不由自主拖步后退。我忘记了提问,冬妮亦缄默不语,但两人呼吸的频率却是出奇相近。我们一齐注视着那条已成过去的黑河,看它越发瘦小、遥远、干涸,乃至不复存在。
是时候重新踏上正轨了,回过身,前路似梅花又似肉球的雪地印痕依然很明显,仿佛一直有人不间断地踏过,不允许积雪把地上的空洞填满。我猜在我顺着它走完之前,这条路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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