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彻忘 笔记 雪克(1 / 2)
“旅行?”我歪着头,语气仍拖着些许惺忪。
“不错,旅行。”冬妮点了点头。
“去哪?”
“这个嘛……属于商业机密。”
“拜托,请透露一点点。”我合掌恳求,“一点点,就一点点。“
“很抱歉,在你没有加入我们之前……无可奉告。”她捋了捋帽檐,斩钉截铁地说,“不过,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以你目前的状态,按原路返回是绝对行不通了。”
“为什么?”
“为什么……”冬妮很是无奈地叹气,“你且说说看,你可以回去哪里?”
我含着她的话,略略思索,
“回去哪里……回去哪里……”
旋即惘然失笑,“这……还真不清楚。”
是呀,一个人能回去哪里呢,
家乡、居住地、房子、亲人、某个朋友,这些常理上的安身之所,对于现在的我都等同没有,硬要去想,势必又要撞到那面黑墙。至于非常理性的,我并未患什么重病绝症,年岁的道路望着也还遥遥无期,诚然,一直冻着饿着也未必就去不了那里。不过既已强调是非常理的,一来没有彻头彻尾的绝望,二来没有大彻大悟的释然,便怎么也狠不下心肠来。
“是吧。现在的你与最亲密的过去几乎是切断的。虽然目前我还不知道怎么医治这种疑难杂症。但在旅行的途中,说不定能寻到些线索。”她顺势缓缓说道,话语听来像是从山涧岩缝里汨出的清清泉音,潜移默化地提醒我,时间是在向前、向下流动的。
“既然如此,那就去吧。”反正我也没什么选择。
“等等,先别急。”冬妮伸出左手,摆出个禁止的手势,“旅行不是说去就能去的,还需要你达成一个条件。”
“喵呜——”
我身边的猫搭腔似地唤叫一声。它四足缩在一小块地方,前足高挺,后足盘卧,和我一样弓着腰,像两个在茫茫白荒里席地而坐的观众,一个兴味高涨,一个惯常困惑,一齐等待着说书人的下文。
“这个条件是……你要忘记与自己相关的最密切的过去。记住,是彻底的忘记,彻底的,彻彻——底底的——”她在在结尾处拉长词句,反复地重重强调,似乎这种‘多余’是必要的。除此之外,她的脸上还蒙了一层恐吓的阴影,仿佛在极力劝我千万不要答应,令我十分矛盾。
“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难道这还不够彻底?”我问。
“当然不算。”她摇了摇头,“打个比方,你虽然想不起父母的脸,但你仍然能意识到,自己是有父母的,就像一两个隐藏在迷雾中的影影绰绰的人形。而'彻底',连这点意识的影子都要抹除。”
“意思是,在我的认知里,我会变成孤儿?”
“也不对。”她再次摇头,“你不会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出生在这个世界的,你可能是从母亲胎肚里爬出来的,可能是土地里吸饱水和阳光后长出来的,可能是垃圾箱里的细菌堆积滋生的,可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可能是天外陨石砸落的……”冬妮越说越起劲,尽管我生命的起源被虚构得越来越离谱,但我还是认真听着,心里觉得这不失为一种乐趣。可紫色的猫却显得不耐烦了,它用尾巴卷起身后一小撮雪球,如短马鞭般猛地一甩,两道白色闪电刹时划过我惊愕的眸子,朝冬妮的嘴巴打去。
所幸,冬妮脖颈一斜,精准地位于两道突击正中间,躲开了攻击。动作轻巧而娴熟,给人感觉仿佛演练过数千万遍,致使身体留下了独立的记忆体和触发条件。白色闪电一道招呼在马车的木棱上,溅洒出压扁了的厚实声音和散碎的颗粒沙响;另一道则跃入更远处雾蒙蒙的野外,淹没在滚滚的雪尘中,听不清回复。
突如其来的惊喜并没有给冬妮带来多大影响,只见她不慌不乱地调整好坐姿,眼睛眯成半块月牙,挑衅性地朝紫猫瞥了一眼,好像成功报复了什么似的。随即又对我正色道,“嗯哼,抱歉,刚刚偏题了。”,“一言概之,过去于你是无从感知的存在,你不会刻意地去追寻它,不会追问“我是谁”这种问题。”
“抱歉,我还是不懂。”我掐摸着下巴,用力思索着,“人真的有可能和过去完全割裂吗?这也太不合常识了。我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状态。”
也许是我思索的太过用力,感觉脸部的皮肉都拧到鼻子附近了。
“呵呵,倒也不难想象。”冬妮被我的窘态逗得扑哧一笑,愉快讲道,“比方说,今天是星期六,按理你是不必上学校报道的,可你却一如既往早早起床,刷完牙洗完脸,备好书包。坐在木凳上的你,本该弯下腰,穿上正经的帆布鞋,系好鞋带;现在却极随意的,一脚伸进一双与睡衣睡裤相匹配的毛绒拖鞋,大大方方地踏出家门。举行升旗仪式时,主席台上的红旗迎风高展,喇叭里播放的国歌壮丽恢弘,但偌大的操场此刻却显得空空荡荡,因为整个仪式流程从开始到结束,你与升旗手是此间仅有的两个学生,当然,也没有校长、老师之类的大人们。进入教室后,依旧空无一人,你自然而然坐到正中央,但明明后排靠窗处才是你的座位。幸好,老师走了进来,衣领上方的脸模糊不清,以至你分不清这老师究竟是男是女。他(她)开始讲课了,对着你——班上唯一的学生,粉笔在黑板上涂涂抹抹,嘴里飘出叽叽喳喳的词汇,写的讲的都是昨天已经教授过的内容……”
“等等,我明白了。”我打断了她的故事。
“那时候,我正在做梦。”我指出,“在梦里,一切非正常都等同于正常。”
“而当你意识到有什么不正常时,你便醒了。”冬妮接着我的话,补充道。
“我懂了,原来是这样,实在有趣。”
“有趣归有趣,还要看你是否能接受?”
“如果不接受,又会如何?”我试探地说。
“我们要去旅行的地方……很脆弱。太重的人踏足那里,环境会因超出承载能力而崩毁,因而每一位旅者都必须自觉减少自身的重量。抛下一些多余的记忆只是其中的诸多方式之一,以及……”
讲到这儿,紫色的猫突然叫了一声,冬妮嘴唇的颤动顿时凝住了。
她的水晶般透亮的紫瞳里,正倒映着猫咪紧眯着的放大的右眼。幽深的蓝光从猫眼缝里滴落出来,一遇见女孩游动着的透明泪液,便仿佛挂钟上的时针拦截住分针般,叠合出一痕崭新的波光。那波光是诡异的莹白,它出生时即蔓漾开来,并且极其不讲道理地,将原本栖身于瞳孔的暗沉色调通通赶走。而当它强硬地占领瞳孔后,又与周遭的眼白接壤出异样的不协调感,甚至一度使你产生瞬间的错觉——这双眼睛的主人必定是个盲人。我惊叹于这光的侵略性,更惊叹于自己竟能如此清晰地捕捉到眼睛里的这些细微的图景变化——此前在黑树塔我尝试过,那时是失败的。
起先,冬妮还挣扎似地抿了抿嘴唇,后来终是放弃了,变作缄口不语。
目睹这反应,猫咪方才满意地错开视线。
时针与分针悄然松解,白光亦悄然褪去。
看来,这已经是她所能透露的极限了,剩下的,就只有我的答复。
“我接受。”为了让态度更认真一些,仿佛要回应某个不存在此地的人一样,我再次重申,“我接受这个条件,彻底地忘记。”
“既然做出了决定。”马车上的魔女长舒了一口气,捋了捋有些褶皱的衣襟布裙,接着两掌轻轻平置膝前,用庄严的语气昂首念道:“那么,迷途的旅者,请上前来。”
我遵照指示,走上前去。马车的辕头横亘在我衣领前,冬妮处在比我高的马车前室上,像一级阶梯隔开赐福的圣者与被赐福的朴民。我仰头看她,的确有仪式的庄重感,诚然,以仪式的规模来讲,四周的人烟未免太过寂寥,不过我还是暗暗期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会赐予我某种祝福吗,还是会让我许下某种誓言?我应不应该单膝下跪呢?
冬妮拂起她的左手,摆了摆,示意我再靠近些。我又挪了一小步,她的手指恰好浮、悬在我的天灵上方。我深吸一口气,寒意入胃,立时就被捂得热热的。
“喵呜——”又是它的叫声,却不是来自旁边,而是上面。
那只猫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鸟巢,嘴里衔着一本灰色封皮的书籍。柔和的月光漫步于书棱之上,平添了几条流动着的银白纹饰,它们时断时连,不细瞧还以为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方砖。只见猫儿把头一甩,牙尖一松,书籍遂解脱束缚,径直朝我的头盖骨砸下来。雪白的书页在半空中卷起哗哗的白浪,声音之清脆动人,令我一时晃神,忘记了躲闪。
“啵!”
伴随着一声可爱的落响,冬妮细长的手指承接住了书脊,像柔软的沙发完美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婴儿,使我的头颅免遭劫难。未有停顿,但见冬妮五指展开,轻轻抬升,让‘孩子’张开雪白的双翼,从腕口处出发,顺着她的蔚蓝色长袖一路滑翔而下。到达尺泽穴之后,‘孩子’自然而然地侧滑出了轨道。经过霎时的滞空,它最终嵌入到另一只已经等待它多时的手掌。整套动作过程犹如水上滑梯般的行云流水,妙趣横生,我暗暗在内心鼓掌。
冬妮略略浏览后,便把合上的书籍递给我。我恭敬又小心地接过,像接过一个幼小而脆弱的生命。到手之后,才发觉它是真正的幼小,小到我单掌便能将之包裹,与其称它为书,倒不如说成“便携笔记本”更恰当些。封面触摸着有木材的凹凸感,分外亲切,把心挠得痒酥酥的。侧面脊骨套有三个塑料环扣,从上到下依次是,黑、紫、蓝,三种颜色,环环间还夹着几撮绒毛。我挑了挑眉,来回翻摆,狐疑地闻了闻,幸好,既没有猫眯的口水味,也没有鸟粪的刺鼻味,惊喜的,有种清香。
“怎么样,端详完了吗?”冬妮笑着问。
我吃了一惊,反射性地点了点头。我总是这样,容易对什么东西观察得入了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