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冬夜晚钟(2 / 2)
“伤者所负外伤为暗器所致,伤口不深,本无大碍。可是,那暗器上涂有奇门毒素,若非绫人殿下送医及时,再晚上一时片刻的话,纵使我有解毒秘方恐怕也无济于事。”
“大夫,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的父亲!”
“阁下少安毋躁。经过方才一番处理,令尊已经脱离性命之忧。”这一句话立刻使众人的脸上浮露出一丝喜悦,“不过,伤者年事已高,经历此番流血中毒之劫难,日后调养恢复效果如何,全凭自己的造化。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了。”
“谢谢,谢谢大夫!”
“不必客气,救死扶伤乃医者本职。伤者暂且在我馆内居留几日,待伤势缓和之后,再由你们带回家中静养。”
“好,好!”
这时,听罢众人对话后,绫人准备动身离去。
“既如此,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各位,告辞。”
未走几步,身后传来那位老妇人沙哑的声音。他停住了脚步,半转过身。
“绫人啊……”老妇在儿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眼里泪光闪闪道,“绫人殿下,谢谢……”
看着老妇苍老的脸上那布满感激、又似夹带着歉疚的悲伤神色,绫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只朝她点了点头,便带着托马和薰匆匆出了医馆。随后,一行人驾车来到了一处馆驿,绫人将乌蓬镂金马车暂置于此,换乘一辆普通规格的马车返回神里屋敷。
冬末的夜空,蒙蒙细雨仍飘飘而下。沿着盘桓而上的官道,马车平稳地行进在静谧的山林间。托马借口说找驾车的朋友聊会儿天,于是独自出了车蓬——当然,他确实是去这么做的,与人闲聊是他的强项之一。留在车内的绫人与薰并没有继续交谈什么,一方面,经历了这一番凶险的波折过后,薰看上去已经略显疲惫了;另一方面,此时此刻的绫人,忽然感到脑海的深处仿佛被撞开了一个缺口,不堪回首的离人往事如汹涌而来的潮水一般,恍惚之间已将他整个儿淹没——他那深邃、带着一缕忧郁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窗外不断闪过的层层树影。
半年前,他的父亲——前任神里家主、社奉行之首——因气火攻心终日郁郁寡欢,最终病倒在床,身体每况愈下。当他的生命在悔恨和不甘当中渐渐行至终点,那时绫人所感受到的切肤悲痛,与今日在医馆内众人所流露出来的哀情,并无什么差异。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那一向忠心耿耿、兢兢业业的老父亲,是如何受人诱骗一步步地栽进设计好的交易陷阱里;而后,一把在社奉行仓库轰然点起的熊熊大火,将所有人的希望统统烧成了灰烬……由于严重的渎职,他的父亲受到了来自天守阁的严厉追责。在朝堂审讯之下,这位一夜须发尽白的男人心怀悲愤地独自承担起了所有的罪责;而且,既知罪无可赦,他公然斗胆向高高在上的将军大人——稻妻无上的统治神——第一次发出了铿锵有力的质问:
“为何要封锁稻妻?封锁民众自由生活的意愿?”
这一使在场的人无不感到瞠目结舌的壮举,得到的是如机器般冰冷无情的回答:
“我意如此,不服者,依律处置。”
最后,在众人求情之下,念他几十年来的功绩,才免却了失礼顶撞之罪。从那日起,他便失去了社奉行领导者之职,又有敕令诏曰,若神里家的继承人无法在两年之内向将军大人证明自身的行政治社能力,那么,等待着这个贵族家庭的将是彻底黯然谢幕的宿命……
每每想到这里,绫人心中的信念便会坚定一分。这份信念,不仅是他个人的抉择,更承载了许多人的祝福和期待;为了自己的小家,也为了始终热爱的稻妻这个大家,他必须要担任起这样一个角色,去付出,去改变,去战斗——哪怕有些时候事与愿违。
“吁——”
不知不觉,马车已经穿过了山林,众人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神里屋敷。当绫人他们从车上下来时,妹妹绫华以及数名随从正撑伞赶到大门处迎接。
“我回来了。”他微微一笑,试图掩饰一身的疲累。
“兄长,欢迎回来!”当她一眼就注意到站在哥哥身边的陌生女子时,脸上的欢喜渐渐褪去,“她是?”
“哦,她叫薰,一位故人。我打算邀请她协助今后社奉行的工作,从今天开始暂时居住在我们家。”
“绫华小姐,您好。”薰非常有礼貌地向比她年幼几岁的小绫华行屈膝礼致意。
“你……你好。”
“好,既然认识过了,那我们进去吧。小春婆婆,麻烦您替我安排一下这位薰小姐的住宿之处。”
“是,绫人殿下。”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立即答道,随后带着两个人先行离去。众人往里走时,借着两旁石灯发出的亮光,绫华细心地发现了绫人衣服上沾染的一块块血迹。
“哥哥,这是……血?你受伤了吗?!”她拉住他的袖子慌忙问道。
“不,我没事。”望着绫华急切欲哭的表情,绫人笑着安慰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都过去了。走,进屋吧。”
“绫华小姐,我们走吧。”
微雨无声,如丝如纱,层层隔在立于原地的绫华与步步远去的绫人的背影之间。此刻,她的内心忽然萌生出一种念头,一种愈发明晰、坚定的念头。
夜已深,与已经安排住下的薰小姐寒暄几句后,绫人回到了自己的居室。他看向窗外,映入的夜景和往常一般祥和,从深山的寺庙里,远远传来了一阵又一阵悠远空灵的钟声;它是生者的安眠曲,轻轻抚慰着人们躁动不安的内心,它亦是亡者的镇魂歌,引导那些弥留人间的孤魂游魄了却尽露百态、营营苟苟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