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王宫深处25(1 / 2)
王宫深处,商王寝殿,初秋的夜风已有些许凉意,但丝毫无法使子敛胸中的心火消减些许。这团心火与怒火不同,虽不如怒火那般熊熊炽烈,但郁结于心、难以言说、无从发泄,直憋得贵为天下一人的子敛面如寒霜、步如奔马。
商王子敛一言不发,也不愿乘辇,自顾自地快步走向常居的寝宫右偏殿,这里正是王妇妇婵的居所。按理说,正殿才是商王与王后的常居之所,但是自从多年前王后薨逝,子敛未再立后,也不再居住于正殿,而是轮流居住在各个偏殿,最常居住的便是妇婵所在的右偏殿。
妇婵一路快步追随,堪堪跟上子敛的步伐,其后跟随的一队扈从人等,各自手持诸般仪仗和用器,走得气喘吁吁。直到进了右偏殿院中,妇婵方才得空,示意各色仪仗散去歇息,只留几名随身的女官内侍在殿外随侍,又叫贴身宫人去准备温汤甘露,以备解酒消渴。
妇婵安顿妥帖后,方才持一丝质寝衣进殿,为侧躺在温香席榻之上的子敛盖上丝寝,柔声劝慰道:“大王也知,子时气性便是如此,心中有所思便随口道出,也不顾及何时何地,难免伤了君臣颜面,大王莫要动气伤身。子显、子昌二人脾性顽劣,桀骜难驯,其身边又有小人挑唆,故而时常出言不逊,惹得大王恼怒。大王念在兄弟情分上,不怪罪二人,也是圣王心胸了。”妇婵伸手为子敛捏肩捶背,略一沉吟又说道:“好在重臣邦伯俱知其轻浮草率,二人手中既无兵卒,也缺钱贝,倒是不足为大王忧虑。只需遣人开导,教二人今后勿要口不择言即可。”
子敛舒展一下酸困的脖颈,长吁一口气,方才缓缓说道:“子时此子,虽为朕之长子,然事事直言不讳,毫无城府,亦无贰心,倒是颇类其母。”
说到这里,已有宫人奉上温热面巾,妇婵取过面巾轻轻为子敛洁面擦手,边擦边说:“子时今日在宴上一番言语让攸侯父子下不来台,也非一无是处,好教他父子知晓,大王在都中并非一无所知。他父子御敌失策,使他攸旅损兵折将倒罢了,王师可是我大商立国之本,伤了元气将息起来,车马兵革、兵弁士卒,样样都要粮粟金贝。也教其余重臣侯伯知晓,以后勿要心怀不轨、阳奉阴违、欺瞒王上。”
待擦抹清爽,子敛才舒口气,接着说道:“初时选帅,余本欲使望乘统军。冢宰以王师一旅,兵微将寡,难破目师,力主以攸侯为帅。众臣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余一人刻辞卜问于祖宗,二者俱是大吉之选,祖宗也难做决断。最后是太史一席话使余下定决心令攸由为师氏,太史言‘此人心未定之时,当先安方国侯伯之心,而后人心方可定’。”说到此处,宫人又来奉上温热香甜的甘露饮品。子敛停口不说,静待妇婵从托盘中端起玉盏,用玉勺将甘露喂到自己口中。
见宫人已出殿,并将殿门闭牢,子敛才再次开口:“朕今夜动气非为子时,下旬朕便要离殷都去往河西兆诸邑,祭祀风、云、雨、日、四方之神,以求神灵护佑大商王畿五谷丰登、秋收受年。如今所最忧者,乃是王族之中蠢蠢欲动之人。子显、子昌二子为余之血脉至亲,子显虽有城府,然其人褚小怀大,才德远不及余之次兄。子昌年轻气盛、心浮气躁,更不足虑。余所虑者,此二子气盛之余,思虑不定,为心怀叵测之人所利用。若果如此,乃余家门不幸,余祖余父,三位兄长在天之灵有知,亦要哀叹不已,降下大祸。”
妇婵忙劝说道:“列祖列宗保佑,先王阳甲之事,断不会再次重演……”
子敛忙举手打断妇婵的话,轻声道:“长兄家门之事,休要再提。三位先王俱是吾兄,手足情深,然帝王之家难全人伦之情。”
妇婵见子敛面露痛苦之色,知其忆起悲伤困苦之事,柔声劝慰道:“大王贵为天下一人,肩上所担宗庙社稷之重,百姓安危之任,故而忧思难去。听妾一言,即可全社稷之责,又可保骨肉之情。”
子敛揉了揉太阳穴,仿佛才从痛苦中走出,问道:“哦,有何两全其美之法?”
妇婵柳眉微蹙,眼波凝注,望着子敛疲倦的双目,说道:“子显、子昌志大而才疏,常怀不臣之心,虽不足以危社稷,然此二子毕竟为先王嫡子,旧臣侯伯中感念先王旧恩者颇多,无事则已,一旦畿中有变,必成变乱之首。如此次目方犯王畿,若不能及时讨伐,待目寇北渡大河,则心怀不轨之人必趁殷都空虚、人心不定之机,以恢复先王道统为由拥此二子,待到那时,奄都旧事势必重演。”说到此处,子敛右手已经紧紧握住妇婵,捏得妇婵隐隐作痛,似乎要打断她的说话。
妇婵伸手握住子敛右手,轻抚摩挲他的手背和每一根手指,使其放松,接着慢慢说道:“若事至此,绝非大王之过,也非二王子之罪,罪责全在那些心怀叵测,利用二位王子之人。以妾愚见,王上须得提防不臣不轨之人,如目伯般明反者,必诛之灭之,以儆效尤。其余暗自弄奸者,大王须明察秋毫,去其手足羽翼,方得防患于未然。”
妇婵说话声音娇柔温婉,但说出的言语却隐含杀机。妇婵眼波流转间,见子敛注目凝神,认真倾听,便继续说道:“至于子显、子昌二位王子,乃大王至亲,必以礼优养于殷都,多赐金贝珍玩、美妇佳万,使其尽享荣华温柔,堕其不臣之心。更不得使其与先王旧臣部属往来,断绝其与母家族众往来。如此,既使二位王子安于其位,又能全大王骨肉亲情,岂不两全?”
子敛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道:“二人母后皆已升天而去,子显母后族众远在奄都(在今山东省曲阜市,所在地仍有争议),隔绝往来倒可设法为之,子昌母族就在殷都,除非下王命明令禁止,不然难以断绝往来。”
子敛想了一阵,又道:“断绝王子与其母族往来,大商向来无此先例。若果真如此为之,朕必失亲族人心。此二子乃朕之至亲血脉,亲兄子侄,余若尚且不能容,则隞都、亳都、奄都、邢都(在今河北省邢台市)之王家血脉、子族人众,较此二人血脉更远,又如何能与朕一心,抵御四方夷狄,威压一众方国?断不可为之。”
言及此处,子敛不由得想起依然远在奄都的叔父南庚(商代第十七任君王,子敛堂叔父)的子孙,在邢都的叔祖沃甲(商代第十五任君王,子敛叔祖父)的子孙,以及依然在隞都和亳都中众多的子族子孙。他们皆已开枝散叶,生生不息的在各地扎下根来。对于王朝社稷而言,他们是屏藩在各地的生力军,也是预备在各个陪都中王室血脉的备份。但是,对于自己这个现任商王来说,在这四夷骚扰不已,方国人心不定的时刻,这些血脉或近或远的亲人们,都隐隐约约成了自己以及自己儿子的威胁。这也许就是帝王之家的悲剧吧。
妇婵见子敛沉思不语,默默将其右腿放在自己身上,柔柔轻捶起来。
子敛又想起长兄对自己讲过,父亲祖丁升天后,叔父夺取本属于长兄的王位,好在列祖列宗保佑,宗室重臣保护,自己兄弟四人皆得以保全。只是当时子敛年幼,对叔父夺位之事没有任何记忆。然而,后面的事情他便有了越来越清晰的记忆。子敛的脑海中浮现出长兄阳甲在叔父南庚死后,从南庚长子手中夺回王位的艰辛,又回想起次兄盘庚在阳甲升天后与长兄嫡子争夺王位时的惨烈,长兄阳甲的三个嫡子和两个庶子均死于此役。最后,次兄盘庚虽然即位为商王,但是奄都中的子族宗室大多与南庚相亲,重臣又多是阳甲旧臣,还有许多臣属对盘庚兄终弟及之举嗤之以鼻,盘庚在奄都立足不稳,不得不迁都于殷。次兄盘庚升天后,又是两次的兄终弟及,每次都埋下了些许的纷扰和怨恨。兄长们的儿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难免对王位有想法,就算这些侄子本人没有想法,他们的家人臣属,身边之人,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难免撺掇他们铤而走险。子敛又想到四面虎视眈眈的夷狄,方国中的野心之徒,这些人皆不会放过利用自己的侄子大做文章的机会。
妇婵此时已经捶罢子敛的右腿,换了左腿继续轻捶。子敛强迫自己从越来越清晰的回忆中走出,长出一口气,轻声说道:“若是有朝一日,能将所有子族血脉皆优养起来,天下一人也便不用如朕般忧心终日了。”
妇婵似有似无的轻声“嗯”了一声,继续捶着子敛的左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