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山行不孑43(2 / 2)

子昭问道:“在山中这燃烧竹节之法倒是好用。除了驱狼之外,此法可否驱赶其他野兽?”

黎夏点点头,答到:“大多野兽听到竹节爆裂之声,俱会逃遁远离,不再近前。正如我等山中居民,见到商人,皆会避开。遇到狼群切莫引弓射杀,须知野狼聚族而生,又有灵性,最是记仇,若射杀一狼,整群野狼便会倾巢而出,为其复仇,这点很多人倒不如狼。”

子昭听出黎夏话中有话,也不知如何应答,沉默片刻之后,心一横,单刀直入地问道:“姑娘今日闷闷不乐,又对我颇怀敌意,不知是何缘故?”

黎夏慨然道:“既然你有此一问,那我便直言相告。今日我在山路上思索祖宗所传歌谣,突然想起一句是唱‘帝喾商契,殷人祖也’,歌中还说到,帝喾是黄帝后裔,商契又是帝喾之后,商契姓商,歌里说得清清楚楚,他二人便是商人之祖。如此说来,汝等商人亦是黄帝后裔,你我是敌非友。”

黎夏将歌谣中“商契”的“商”当做姓氏,自是不对,但契确实是商人始祖,子昭抵赖不得,只得说:“英雄豪杰之间,你攻我杀本是常事。我记得师傅讲过,黄帝与炎帝本来互为劲敌,后又合成一方,杀败了你家祖宗。”

说到此处,子昭忽然想起右学中师傅说过的各方氏族供奉不同神祇的零碎知识,忙思索一番,说道:“是了,九黎氏族与我商人一般皆敬奉神鸟神雀,由此推之,当年我商人祖宗与汝九黎祖宗亦是同道中人。至于后来为何又化友成敌,祖宗的事情由不得我等。然我子昭可指天发誓,今生定不负各路好友。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你是友非敌。”

子昭这半年在外历练,察言观色的本事长了一些。此时看黎夏的表情,由冷转温,脸上也泛出了一点红晕,显是又被子昭说动,但是嘴上兀自还不松口:“即便如你所言,你家祖宗也是背友求荣之人。依我所见,邑中商人大多狡诈凶狠,一言不合便抓捕其他方国氏族之人为奴。我还是小心为妙,一旦寻得父亲和姐姐,便与你两不相欠,各自告辞。”

如此,黎夏又恢复了之前对子昭忽冷忽热的态度,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子昭闲聊起来。聊过一会儿之后,两人皆困乏,黎夏将最粗的两根树枝架到火堆之上,二人便各自钻入厚实的披风和大氅之中,安然入睡了。

次日清晨太阳还未从天边露出,天刚麻亮之时,黎夏与子昭便先后醒转。火堆上的明火已经熄灭一阵,不过洞中并不寒冷。子昭走到洞口之外,借着晨光抬头望天,见天上并无多少云彩,可见今日是晴朗温暖的一天。黎夏收拾好行囊,又仔细将火堆灰烬中的暗火踩灭,叫上子昭,二人继续向南边跋山而去。

子昭身上的挫伤与淤伤都恢复不少,右臂的矛伤也已无大碍,只有左肩上的伤口依然时时刺痛不已,但并不妨碍行走,因此今日二人的步伐加快了一些。连续越过两座山峰之后,冬日的暖阳已经高悬于天,洒在经受寒风冬雪之人的身上,让人觉得无比安泰舒适。此时,子昭远远望见前面一座高山,仔细端详一阵之后,辨出那是自己熟悉的垂水山。虽然南垂水的水势在冬季大为减小,甚至有干涸结冻的征兆,但终于进入自己较为熟悉的地域,子昭看到南垂水心生亲切,心中也踏实了许多,唯一让子昭担心的就是可能出没于山道间的刺客了。

黎夏与子昭寻一处平坦向阳的山坡,休息一阵,吃了些干粮权作大食,便继续快速向着竹林居所而去了。为了避免与刺客在山道中狭路相逢,二人远远避开平整易行的山道,在黎夏所谓的山岭之路上穿行而过。此等罕见人迹的山坡密林,子昭之前只是远望过,从未想过自己会钻入其中。这些地方腐植厚积而土壤松软,怪石嶙峋而杂木丛生,虽万分难行,但子昭也因而见识了很多从未见过的稀奇事物。见到形貌奇异的草木和造型怪异的山石,子昭总会出言询问黎夏,这位黎女心绪佳时便解答几句,不耐烦时便不搭理子昭。原本高冷的子昭不仅不恼,反而死乞白赖地追问。有时子昭问得急了,黎夏便加快脚步前行,子昭为跟上黎夏的步伐,便只能住嘴,气喘如牛般全力赶路。

在小食之时,二人终于来到了距竹林居处三里多的山坡之上。子昭将竹林遥遥指给黎夏,只见轻韧的竹枝和枯黄的竹叶在风中摇曳,几间竹屋却隐匿在竹林之中,即便在高坡之上也难窥其貌。黎夏十分谨慎,带着子昭在密林中悄悄穿行接近山路,仔细观察一番,见山路之上和山路两旁均无有人迹,方才和子昭一前一后下到山路之上,而后在子昭引领之下,进入竹林的小径之中。

走过蜿蜒曲折的竹林小径,终于望见竹林空地中的几间竹屋。黎夏见此佳处,不禁赞道:“真是一处好地方,若是商人来搜山,十有八九搜寻不到此处。”

子昭扭头狡黠一笑,说道:“十有十成寻不到此处,半年前河邑上百人众在这山中搜寻几日,亦未寻到此处洞府。”说罢,便一边快步跑向竹居院门,一边高声呼喊:“师傅、师兄,我归来了。鬼殳、羊井,尔等何在?”

子昭接连呼喊几声,不见有人应答,里里外外将竹屋院落以及竹林空地找寻一遍,亦不见人影。但见竹林居中一应生活物什,粮粟肉盐等物皆一如往常,并未有外敌入侵搏斗之痕迹。子昭放下心来,不再担忧师傅等人的安危,但又开始发愁,不禁胡思乱想:四个大活男子,又能去到何方?王命束缚如枷锁一般,使我不得离开北砀山,但总不能一人居住于竹林居中,苦等师傅归来吧。若是师傅一生不归,难道要在这山中独居一生吗?

子昭正在游思妄想之时,突然抬眼瞧见黎夏,此女正在好奇张望这竹林中的一番天地,明眸流盼之间颇为娇俏动人。子昭立即又生妄想,若有妙人相伴,自己在这深山竹屋中安坐等候也未尝不可。

然而,伴随着黎夏粗声粗气的怒斥,立刻将子昭从美妙的佳人温柔乡中拉回了现实。子昭循声而去,但见黎夏在竹屋后的背阴之处发现了挂在屋后的一张鹿皮,怒道:“鹿皮剥成这般模样,当真糟蹋鹿儿生得这一身好皮。”子昭看出这是自己前几日猎得的那匹赤鹿,已被鬼殳和羊井剥皮,肉也切成肉条正在阴干。想是鬼殳二人的剥皮手法粗鄙,惹得黎夏厉声斥责。

子昭一边陪笑,一边劝解,请黎夏息怒去竹屋中一坐,使自己得以尽东道之谊。平日都由攸几、鬼殳、羊井三人负责烹饪烧水等杂务,子昭虽偶尔践行师傅知行合一的教导,降尊纡贵做些杂事,但大多是好奇为之,一事尝鲜一次之后便不再做,故而事事皆不熟练。如今竹居中只剩他一位东道,便只能勉为其难,笨手笨脚地生火、烧水、切肉、烹饭。黎夏也是生性好动之人,在竹屋席上安坐不过一刻,不见子昭,便来寻其人。见子昭在灶间呆头呆脑,一边接过子昭手中的刀俎,一边又是一番斥责,其意无非是子昭糟蹋了这上好的鹿肉和锋利的铜刀。

是夜,子昭添柴,黎夏烹饭,二人在竹林居中度过了与柴粟油盐作伴的烟火一夜。

自从子昭在山中遇险受伤以来,在外六日终于返回竹林居所。虽然师傅等人离奇失踪,但是总算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安全感大增,饱食之后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日清晨,倒是黎夏早早起身,如主人一般烧火烹制大食。子昭又如往日一般起身之后,饭来张口便可。享用黎夏烹制的鹿肉粟饭之时,子昭想到曾经对天起誓,拼尽全力助黎夏寻得亲人,结果还未履行誓言,自己身边的师傅等人便即踪影全无。于是狠下心来,决定再次违抗王命,出山去西牧乃至河邑,想方设法帮助黎夏找寻亲人,同时寻找自己失踪的师傅师兄等人。子昭本就对父亲强命自己常住深山,苦修般求学心存不满,又正值青春叛逆的年岁,故而才吃半碗粟饭的工夫,便做出违抗王命的决定。拿定主意之后,子昭如释重负、心安理得,便又向黎夏请教今天这鹿肉粟饭的烹制方法。

大食之后子昭向黎夏说明自己的打算,黎夏年岁与子昭一般大小,却已随父兄出山远赴边鄙之地闯荡过两回,自然不怕再度出山,只要子昭能帮自己寻得亲人,莫说西牧河邑,西极北野之地她都敢去得。

计议已定,黎夏手脚利落,先收拾打扫好灶间,然后整束自己的行李,做完这些子昭仍在自己的竹屋之中找寻物事。原来子昭竹屋中物件颇多,不仅有兴汶从殷都送来的帽冠簪梳、衣物衿裘,还有虎缶、曾淇从河东兆征兵返回后送给他的各样礼物。子昭折腾半天方才寻出另外一张名唤“残月”的强弓,以及剩下的两袋铜矢,都带在身上,打算应对刺客之用,又换了一身整洁衣物。最后,子昭从箱底取出一顶厚实柔软的狐皮风帽,送给黎夏。原是这几日子昭见黎夏身上穿得虽厚,但是头颈却无遮挡,一直记挂在心。黎夏见子昭送礼送得恳切,便不推辞,接过风帽戴在头上,不仅保暖挡风,样式却也与黎夏的身材样貌十分相宜。

自竹林小径而出,子昭更是轻车熟路,二人也不再避开山道,沿山道一路行往南边山麓,直奔西牧而去。半日便下山来到山口,远远已能望见西牧中的牛马和牧人。子昭在山中多日,终于出得山来,眼见天宽地阔,不禁心胸为之一振,远远眺望西牧原野之上牛马人众星星点点,便欲长啸一声以抒心中郁气。子昭深吸一口气,突觉不对,这一声长啸便憋在胸中吐不出来。待子昭将胸中长气呼出,似对黎夏言说,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怎地这西牧中牧人比牛马还多,难道是王师在何处取得大胜,捕了奴仆无处可用,故执来西牧放马?”

黎夏撇撇嘴说道:“我在马方见过其人牧马,便是一人牧一马,也不是这般光景。你看那远处众人群聚一团,不似牧马,倒像是……,像是围住邑落打劫一般。”

子昭苦笑一下,说道:“也是,王师这些年难得大胜,即便取胜一场也是惨胜,执抓的奴仆不多,自己倒折损不少。不说这些,此处人多正好,命其人助我二人找寻亲人。只要那受王命监察我的小史妥亘不在便好说话。”说罢,领着黎夏,昂首阔步向西牧中心牧正所在的那片房舍行去。

二人行走不到两刻时光,便有远处牧人望见,飞马向牧正所在房舍而去。不一会儿,但见远处黑压压的一群人向子昭和黎夏涌来。黎夏见状有些心惊,悄声对子昭道:“这些聚在一起的人众怎地皆向我二人来了,不会真是围邑劫掠的强徒,抑或盗贼?”

见在山中群狼围困之下都镇定自若的黎夏如此惊慌,子昭心中也有些不踏实,不过依然故作淡然道:“就算是强徒歹人也毋需惧怕,我有强弓利矢。此等人众看样貌也不似贼寇啊。”此刻,子昭嘴上虽硬,然而心中却也虚了,暗道:我这方才出山几里,就算是违了王命,也不至于召集这许多人众来执抓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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