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鹿邑悠游(2 / 2)
或系之牛,旦立旦卧,其人耕耘,邑人之灾。
无踪之牛,空余断绳,呼之叹之,无妄之灾。”
绕过一片灌木后,子昭终于看清了歌者,是一位而立之年的男子,头戴竹笠,垂头丧气,一身邑人打扮,一手持短鞭,一手拎一截断绳。这男子一边高歌,一边拖着无力的脚步踟蹰前行,手中皮鞭无力地挥着,漫无目的地抽打路旁的灌木。
鹿辰这时也看清了来人,大声呼唤,打断了歌者的歌声:“鹿观,你不是去易货吗?怎地又在此悠游歌唱?”
这名叫鹿观的男子,本来垂头丧气地沉浸在自己的歌声当中,在鹿辰的一声呼喝之下,才抬头发现对面的子昭三人,怔了一怔,回答:“天未明,我便牵着家中的驮牛,驮着自酿的黍酒去邻邑易货,咱家酒美,换得羊皮、陶壶、瓷盘。其后之事正如我歌中所唱,返回时路过自家耕田,见田中有杂草,将牛拴在田边树上去田中除草。田中杂草团团簇簇,不觉已日上三竿,待返回田边牵牛之时,牛绳已断,牛与货物皆已无影无踪。呜呼哀哉,无妄之灾,从天而降。”
鹿观越说越伤心,眼见着又要唱起来,歌以咏哀,鹿辰赶忙接着问:“若是牛啃断绳索,定然走不远,说不定老牛识途,还能自己走回家,你可曾在周边寻找一番?”
鹿观道:“我在周边奔跑找寻了几个来回,也未见牛的影踪,怕是被人牵走了。”
鹿辰皱眉道:“古人路不拾遗,今人却顺手牵牛,真是人心不古。若是鹿邑中人牵得此牛,定能帮你寻回,若是邑外之人,怕是难以回还。”
鹿观哀叹道:“罢了罢了,无妄之灾,天降之灾,人力难违。”
子昭突然插话:“这里毗邻大道,往来人多,如是邑外之人牵走此牛,必然沿大道疾行,远离失牛处。若是邑中之人牵得此牛,必不敢牵回邑中,定要急急牵出邑外,或藏匿,或变卖。”
鹿观双目放光,醍醐灌顶道:“鹿邑只有朝南朝北两条大道,朝南大道往大河渡口去,而渡口皆已封闭,只有朝北才有去路,我这就往北边的大道去寻牛。”扭头奔跑前还不忘向子昭深行一礼,道:“多谢指点!”
鹿辰叫住他道:“鹿观,你先去教场,叫鹿吉为你备马,骑马去追。”循着已经跑开的鹿观的背影,鹿辰又补充一句:“邑中可只得两匹马,驱策时且须谨慎!”
鹿观头也不回地喊到:“遵令,多谢邑长大人!”
待子昭与鹿辰返回邑外教场,已到日头最毒之时,教场中的士卒已经三三两两在树荫下乘凉喝水,拿出干粮充饥。鹿辰对子昭说:“待士卒歇息三刻后,还需操练至小食时刻,一日操练方能结束。殿下如不嫌弃,请到舍下用小食。”
子昭欣然应允,一是因为自己在鹿邑实在无事可做,如若不在此处观看鹿辰训练邑卒,便只能返回羁所高卧而眠了。二是比起犁地种田,子昭对舞刀弄弓之事更加熟稔一些,他想看看这位试图变更大商军制的邑长有什么过人之处。
商人平民一日两餐,清晨吃早饭称之为大食,下午日落前吃第二顿饭,称之小食。而行伍操练、耕田种地、修建房屋、夯造城墉这类重体力劳动者,在正午会吃干粮充饥。妇孺老幼,不从事重体力劳动者一日两餐,若遇灾荒,一日能有一餐就不错了。而贵族则可保证一日三餐,甚至还要在晚上的歌舞宴饮之后再吃夜宵,达到一日四餐,与今人无异了。
当日操练完毕,子昭与鬼殳来到鹿辰家中用罢小食,再去观看邑卒操练,至夕阳如丹方回羁所歇息。
次日清晨,子昭与鬼殳来到邑外教场,继续观看鹿辰训练邑卒。快到正午,正看到鹿辰训练邑卒由长蛇阵变为方圆阵之时,昨日失牛的鹿观来到教场边,看到子昭与鹿辰在一起,赶忙上前道谢:“昨日多亏尊驾指点迷津,我沿大道向北,不过二十余里便看到一个邻邑之人牵着驮牛,牛背箧上装着我的货物,鬼鬼祟祟、匆匆忙忙地赶路。我上前教训那人一番,彼人见我挥鞭驰马,灰溜溜将牛交还与我。”
鹿观满脸喜色行礼道:“多谢邑长,多谢尊驾!不知尊驾高姓大名?我必将尊名作入歌中,唱得鹿邑方圆百里,人人皆知尊驾大名。”
子昭听闻鹿观此说,心中暗暗夸赞自己深谋远虑,心想:我来鹿邑与王命背道而驰,根本不敢让他人得知,这鹿观还要传唱百里,这里去殷都也就不到二百里路途,若让他传唱,岂不让父王得知?亏得我昨日已经叮嘱鹿辰,毋要让他人得知自己的太子身份。于是,子昭在鹿辰等人面前坦然扯谎道:“吾乃河邑人氏日召,在王师任大行正,此行奉王命巡视鹿邑士卒操练。”
鹿观深施一礼道:“鹿观在此多谢大行正大人,若无大人指点,家中耕地驮物之牛就因无妄之灾而失。大人足智多谋、身居高位,真是年少有为。”
子昭笑道道:“无妄之灾,尽力而为,未可知也。”
鹿观正色道:“大人虽有恩于小的,但小人不敢苟同。窃以为天意难测,鬼神莫测,上天鬼神皆非人力可抗啊。慎之,惧之,畏之,从之。”
子昭再辩:“天命终归尽力之人,若无当年烈祖(商汤)奋伐夏桀,便无今日这天邑大商。”
鹿观摇头晃脑道:“天命归我大商,神鬼佑我商民,故有天邑大商。若无鬼神庇佑,纵使烈祖奋勇,鸣条之野(鸣条之战,商汤击败夏桀的重要战役),胜负未可知也。”
鹿观将当年商汤击败夏桀的决定性战役——鸣条之战的功劳都归于命好和鬼神保佑,须知烈祖商汤,可是商人最崇拜的先祖,子昭更是将商汤作为偶像。眼见鹿观如此明目张胆指摘自己的偶像,子昭便有些面红耳赤,右手挥舞,继续辩道:“若只需天命神鬼护佑,当年烈祖安卧家中,夏桀岂能将天下拱手相让?”
鹿观斩钉截铁地说道:“天命所至,安卧家中,天下亦唾手可得。想当年,尧、舜、禹皆因天命所致,故因禅让而得天下,岂非安卧家中而得天下者?”不待子昭反驳,鹿观接着摇头晃脑地说道:“莫说天下得失,我等寻常邑人,耕种于田亩间,亦仰仗天命鬼神。风调雨顺,则衣食丰足,若遇凶年饥岁,尽力耕耘也不得一日两食。”
眼见子昭落于下风,鹿辰赶忙上来打圆场:“天命鬼神与尽却人事,缺一不可。鹿观,尔在此处喋喋不休,是否无事可做?去场边取一戈一盾来,与我操练阵法。”
鹿观听闻鹿辰又要他加入操练,连声拒绝:“上旬方才操练了十日,怎的又要我来操练?全邑丁壮分三拨,一拨操练一旬,可是你自己定下的规矩。若要坏了自家规矩,以后怕是不好管带这全邑之人。”
鹿辰只是吓唬鹿观,免得他摇头晃脑地在这里和子昭辩论,子昭又辩他不过,让当今太子殿下失了颜面,那鹿邑的弓矢可就指望不上了。鹿辰一本正经的脸上终于挂了一点笑意,说道:“丁壮分开操练,是教丁壮既得操练,又不误了农事活计。我见你在此无事可做,不如舞戈操练,活络一下筋骨也好。”
鹿观向子昭和鹿辰各施一礼,挥手道别,边走口中兀自侈侈不休:“罢了罢了,家中有老牛要饲,田中有杂草要除,堂下还酿着两坛黍酒,断无时光在此舒活筋骨,就此别过二位大人。不过,上天鬼神断不可怠慢,不然既失护佑,也使百姓惊惧、人心离散。”
子昭冷静下来,细细咂摸着鹿观的话语,若有所思,但更多的是迷茫。上天鬼神和百姓人心之间的关系,是他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毕竟子昭之前十五年人生,接触的除了各姓贵族,便是内外臣僚,最多还有府中奴仆。只有最近这些日子,子昭真真切切地同普通邑人打交道,这些寻常百姓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言所行,使子昭思索,也给他带来了迷惘。
子昭又在鹿邑住了两日,这两日不是去教场观看鹿辰训练邑卒,便是教授鹿邑的射手开弓放箭的要领,日子倒也过得充实。
这日下午,距小食还有五刻时间,子昭与自己训练的十二位射手比试射术,虽然手中的弓箭颇不趁手,但是子昭依然弓起靶落,引来一阵阵喝彩。原本日头还挂在西边的天上,不知不觉间,晴朗的天空被灰色的乌云遮得严严实实,随即淅淅沥沥地飘起小雨。眼看雨势渐长,子昭招呼众人一起奔回邑中,找个屋檐避一避雨。远远望见邑南大道上的蒙蒙雨雾中驰来一驾双马乘车,车后逶迤缀着四名骑者,骏马喷着鼻雾、奋起四蹄,劈开雨雾朝鹿邑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