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黄土地的黄66(2 / 2)
“我信,你别哭啊,你肯定当过兵嘛。”
“为甚?”
“你看你头上有疤,打仗受过伤,对吧。”
“那是我小时候跌倒磕的,这个才是当兵伤的。”
黄老汉缓缓把上衣扣子拽开,胸口上一道暗红色像蜈蚣一样的伤疤赫然醒目,然后他又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刀伤,最后又指着大腿说这里还挨了一枪,当时跑得太快,也来不及管,子弹到现在还没有取出来,只不过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一举动把建英看得目瞪口呆,这个其貌不扬在村里不受待见的老汉居然有过这样的往事,自己腿上那个疤仿佛也在隐隐发痛。“那你咋成这样了?老婆孩子呢?”“没了么,不说这个,现在可是好日子嘞,吃饱饭该睡觉喽。”黄老汉前一刻还焦急万分,一下子又高兴的翻身躺下,还招呼着他一起睡,建英被他弄糊涂了,怎么也睡不着,他不明白黄老汉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呼噜声高低起伏,屋里的味道更难闻了,一股尘朽发霉的味道己经染到了他身上,渐渐又闻不到了,只觉得和黄老汉走的更近了,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出工。
下午的时候他故意跟在村长身后,想把黄老汉的事打听清楚,可村长却不愿意和他细聊,只说家里人都死了,然后黄老汉也精神不正常,好一会坏一会,现在己经是很好的时候了。要是村长能解释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建英也就死心了,越是这样躲躲闪闪,他就越想弄清楚。无奈与村里人还不熟,也不好一上去就问这样的事,只好暂且憋在心里。下午收工的时候村长叫他去他家里吃饭,建英摆摆手说想回家去,这里离下城南并不是很远,虽然隔了几里地,身上经过一天的农活也己经很累了,可一想到媳妇一个人在那间窑洞他是怎么也放心不下,村里没亲没顾的,就算麻烦点,晚上回去见一面也是好的。村长还以为他年轻馋女人,笑着说你可别迟到,庄稼地里都是力气活,小心第二天腿站不稳。
等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己经黑了,煤油灯撑起弱弱光亮,建英轻轻靠在窗户上往里看,此时刘娟正静静的坐在油灯下,双手拖着下巴,两眼游思,早就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推门声儿把她吓了一跳,而后眼睛笑眯眯的亮着。
“你不是说回不来吗?”
“分的地方也不算太远,明早赶回去就成。”
“真真奇怪了,正想着你,你就站在门口了,在那边吃饭了吗?我也没给你留。”
“没啥,随便对付一口就行了,给我先倒杯水,渴的不行,今天大队给你派啥活了?”
“你担粪了,身上这么臭。”
“地里正缺肥,不浇粪能行吗。”
“那你身体咋能扛得住,那可是力气活。”
“咱这年轻小伙子,睡一觉力气就有了。
建英迫不及待的把媳妇搂在怀里,刘娟又挣开说是先洗漱,自己又心疼的又给建英先准备出两身干净衣服,等到两人完事肉贴肉抱在一起的时候,建英跟她分享着金水沟的事情,可还没两分钟,刘娟的呼噜声居然响了起来,此起彼伏的像是唱歌,一首到第二天早上建英睁开眼睛,刘娟才又依依不舍的说她一个人在家害怕,总是睡不着,可只要建英一回来心里也不怕了,觉也就多了,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过得实在太快。
介休和平遥两地儿,隔着没多远,方言却极不相同,明明在同一片土地,可这不高不矮的黄土坡就把人们给拦住了,一开始刘娟听的很费劲,也没人教她,眼睛看着别人干啥她就跟着干,那时候她的肩膀还很嫩,脚下的力气却很足,一些不顶气的男人都不如她,村里人也惊讶的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子。也就是自从那时候,家里那副扁担时常落在她的肩上,成了她的影子,挑水担菜,务农活,运物件,干什么活都离不开,让这个院子更像一个家。建英如同一辆定时定点的火车一样,早上赶路去山里,天一黑又往回跑,常常晚上回来吃一口就躺倒睡了,黑夜挡住了他的眼,丝毫察觉不到家里的变化。
睡眠像是一个闹钟,庄稼汉们到点自然就醒了,春天的露水和气力也是一样的,时候到了就都来了。路边的柳树抽着嫩绿的苗苗,雾蒙蒙的寒气让身体不由的抖动,建英的身上己经充满了力气,不像一开始那样难受,早上刚来到山上就看到老老少少全围在了庙台子上,眼巴巴看着上面那个人,村长闫金贵叉着腰面对着大家,背后是红脸关二爷的帝君庙,闫金贵既是村长也是人们推选出的生产队队长,关二爷既是穷苦土地中的信仰也是人们钦佩的对象,闫金贵满面灰尘,眉骨突出,天生的劳动把式,关二爷一脸红光,眉须飘逸,写好的血雨腥风。面对土地,大多数人只是对于苦涩生活的一种无奈妥协,谁叫人呢得生活,得吃饭呢,可闫金贵却是从心底的喜欢当农民,喜欢种地,他对于种地有一种独特的看法,要说闫家在村里可算个大户,亲戚血脉也多,村里人自然而然的就都听他的,那粗糙的手上拿着锄头,一条又黑又灰的毛巾系在头上,张嘴闭嘴的骂:“他妈的,这日子就不是给人过的,火车跑得快还全靠车头带,要让马儿跑还舍不得喂草,咱们谁也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这双手,还有这把锄头。”建英没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对这个村长的印象还是一个老实巴交又和蔼的乡下人。
“公社头几年吃美了吧,听见吃饭不要钱,裤带恨不得解开扔地里,后来又咋样,裤带绕了一圈又一圈,照样还有人饿死。可老天爷是不会亏待咱的,今年雨水厚,地里肥,我跟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得出一个铁打的道理,就是你在地里下多大功夫,它就回报给你多少,天上不掉馅饼,要想富,先种树,为甚种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有树就能防旱涝,水土保住了就能吃饱饭,村里的地都浇的差不多,可这哪够人吃的,没有吃的咱就种吃的,没有土地咱就开荒地,江山都是靠人打出来的,你们说行不行?”说完话,闫金贵就带着乌泱泱的乡亲们往后坡那块地去了,建英也跟着人群,虽然来这个村没多少日子,可他知道山上能种的地早就种满了,黄土地是靠天吃饭的,可土地母亲太不公平,有些地天生就是金盆盆,水分养分都在那里聚,而有些地像阿斗一样种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徒伤悲。
人们被他鼓说的热情满满,头脑一热便来到那块坡地,眼里好容易亮起的光又给土地浇灭了。眼前这片旱地,土和乱石搅在一块,黄土地板结严重,铁锹砸下去都很难出个洞,村里人从来都这块地避而远之,连牛羊走兽的蹄足也不曾涉及,野草在这里都无法生长,更别说庄稼了。
“村长,你这不是耍笑人嘛,就这荒沟沟,拉屎都不来这地方。”人们乱糟糟的声音把这里淹没,闫金贵一点不慌,眼前的情况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要是块好地,还用得着现在开荒?啥是集中力量办大事,这就是集中力量办大事,一家两家单打独斗的办不成,咱一个村子这么几百口人,难道还办不成嘛,咱们就是要斗天斗地,烂地改造成人人眼红的好地,这才叫本事,只要是快地,那就是人开出来的。”有几个壮后生一到这地方,骂骂咧咧转头就走了,剩下人的眼睛一只望着远去的背影,一只盯着现在原地的村长。
“让他们走,不想跟我干的都跟着走,还真长能耐了,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注定穷一辈子,我从小在这里长到大,难道还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哪座山上有几颗树都能数的清,这地难开怎么了,它只是难开,又不是铁板一块的不能开,山上本来有水,水在上面站不住脚,本来就缺,哗啦啦全漏了,我们就是要把坡地变成缓缓的平地,再把水引过来,粮食不就都活了吗?咱们不止要把地搞活,还要盖房子,养牲口,但这前提就是先要把肚子吃饱,懂了吗?”
其实村民们大部分都觉着这个村长痴人说梦般的疯了,要把这片地开发出来难如登天,就算像村长说的开出来,这块地又该怎么处理,上面如果查出来又该怎么说。闫金贵说得津津有味,好像这块地己经马上就大丰收,村民们各个都像是霜打茄子,虽然脸上不愿意,可在日日夜夜的相处中,还是有很多村民抹不开面子的留下来,因为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在金水沟这个穷地方,闫金贵就是他们的车头。虽然和村长接触没几天,建英觉得他不简单,不管这个想法咋样,最起码闫金贵干活不像别的村长一样背着手,把自己当成多大领导似的了不起,反而撸起袖子戴着发灰的头巾和村民们干在一起,一点也没个官架子,光靠这一点就够了,于是建英站在原地没动,表示跟从村长脚步,好多年轻后生们看着村长像白日发疯,并不支持,闫金贵也不留,看着他们走,当然大部分还是站在原地,毕竟这么多年他的威望还在,一些年轻人走了,老年人和妇女孩子还都在。“有些人天生就是庄稼把式,地越种越多,而有些人就是不会种,你跟他怎么说怎么教,也都还是那样,现在成了公社生产组,咱们不抱在一起,还想过上好日子?”闫金贵对种土地看法很独到,有猎人般敏锐的洞察,并且对种地有一种极大的渴望,很多农民讨厌种地,只是迫于生计不得己,而他只有劳动在田地上才觉得舒服惬意。
一把锄头,一把锹,两个箩筐肩上挑。这一回闫金贵展现出了极大的干劲,马上将他的付诸实践,他把村民分成两组,年轻有力气的和妇女老人小孩,前一组负责上山开渠引水,后一组开荒地。他就是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让村民们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干。一开始进度很慢,村民们觉着用不了两天,闫金贵就会自己退缩,可事情就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力量进行着。那时候女人像男人一样扛着锄头,砸在土里的时候,手时不时一麻,埋在土里的石头震的铁锹发颤,简首一步都不能往前,好容易刨出一块,一个人都不一定搬的动,两只手一抬一抬的滚走,小点的就装进箩筐扔掉。年头好的时候还有牛和驴帮着耕地,现在哪还有这牲口,全都靠人,老人们把着方向,前面五六根绳子落在女人肩上,甚至小孩也在地头帮着拽。
修水渠的男人们是要拼命的,先得找个地方把水留住,然后再给水指条道,这话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困难重重。别说修库,上山的路都难走,失脚滑下去轻一点头破血流,丢条命都是可能的。
“咱做的可是福及子孙后代的好事,后面的人还能跟着挨饿嘛?上坡总比下坡难。咱们就是要战天斗地,让土地开出花,结出粮。”闫金贵干活的时候冲在第一个,手上忙着,嘴里和身后的百姓说,下乡的青年也都愿意跟着他,建英在那些天里,走路都觉着费劲,只是村长这样身先士卒,他可不好意思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