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白蛇破塔记(十五)36(1 / 2)
蛇眼中的所有记忆,都是关于鸠摩罗什和他这个“表妹”的。
她被迫沉浸在这些记忆中,视角不断切换,画面中人浓郁的感情,也随之涌上她心头。
这种被迫感同身受的滋味并不好受,因为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
还是年少稚童时,他在树下静坐读经,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把一捧白色香花撒在他头上,快乐地看着他错愕的神情;他在河边濯足,她叽叽喳喳地跑过来,跟他说着一日的见闻和喜怒,得他偶尔的微笑与回应,便喜不自胜,笑颜如花;他在纵马飞驰,她在后面相随;他在禅房打坐,她过来送糕点;她过生日时,他亲自为她雕刻了蓝莲花做项链;她心爱的红珊瑚手串丢了,他柔声安慰她,为她做了一串新的;她说她只喜欢清晨时沾着露水的野果,他便顶着熊猫眼为她去摘;她采花时被树丛里跳出来的蛇吓到,下意识地扑进他怀里,他身子一僵,但还是抱住了她,轻拍她的背……
可是这样纯真美好,两心相许的甜蜜爱恋,在他决定随着母亲与父亲离开龟兹国四处修行,广弘佛法时,便有了苦涩之味。
离开前,鸠摩罗什没有和他表妹告别。
那已长成婀娜少女的王女,后知后觉地听闻消息,冲过来就想要跟他出宫。她被身旁一众卫兵死死拦着,依旧执着地想要冲破束缚,随他而去,甜美的声音,带着哭腔。
“表哥!表哥!你等等我!你带我一起走啊,表哥!”
罗什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攥紧又松开,眼神闪烁不定,充满不忍和犹豫。
但终究是直到后方女子的哭喊声听不到了,他也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十年之后,时过境迁,鸠摩罗什再次与他美丽的表妹相见。已然变成成熟女子的龟兹王女,比记忆中更有风韵,而他因多年的苦修,健硕的身形枯瘦了许多,面部的线条也变得冷峻,眉宇间充满风霜,却依旧在她眼中看见了不变的依恋。
时逢乱世,成王败寇,古老的凉州城被一介武夫吕光占据,繁华的龟兹国一朝易主,那不敬佛的武夫,对生长于龟兹的鸠摩罗什这个名满天下的高僧满怀轻蔑。他听闻罗什与他表妹,美丽的龟兹国王女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便着人将他抓来,与她一同灌了烈酒,关在一间密室,想要破他的色戒。
吕光的阴谋终究是得逞了。
鸠摩罗什在密室中念了许久的经,但终究没有定住自己的心。
和年少时一样,当那个天人般美丽的表妹下意识地扑进他怀中时,他身子僵住了,但还是跟随了本能的指引,抱住了她。
密室事件后,他和她缔结了婚姻,她成了他的妻子,和他生下两个可爱的孩子。
成为母亲后,她的容色添了几分庄严,身形更为丰腴,虽然青春衰退,却有一种别样的光彩。
他却很少单独去见她,几乎每次都挑孩子在的时候。
他甚至也很少再直视她那双大而明亮,充满对他的依恋的眼睛。
连她来找他时,他也总是借故躲避着。
她来找他赏花采果,他说他要读经。
她来找他品鉴美食,他说他要译经。
她来找他骑马出游,他说要见弟子。
……
她那明亮的眼睛一日日黯淡下去。
她快乐的笑容也一日比一日减少。
他刻意与她疏远,她虽难过但也不点破,两人就这么维持着相敬如宾的关系。
这种平衡还是在某一天被打破了。
在那一天,她去给近日连夜译经的他送补品,却在他的译经室外,听到了他与他母亲耆婆的对话。
她听到……他把和她的关系比作“臭泥与莲花”。
“罗什,你最近憔悴了许多。”
“只是译经任务繁重,有些疲惫罢了。”
“你骗不过母亲,你的尘俗之欲和脱俗之念在内心激烈纠缠着,不分上下,消耗着你的精神,迷惑着你的心智。长此以往,你怕是要被心魔控制,走上邪路。”
“母亲,我……我会战胜我的尘俗之欲,请您相信我。”
“你的表妹,她是个好女人,但她却不能如我这般,嫁给了佛子,自己也皈依了佛门。她和我不同,我是奉了王兄的旨意与你父亲成婚,她是为着热烈的恋慕,才嫁给她的丈夫,也就是你。若你也同样爱她,还了俗,当个普通居士,与她做一对平凡夫妻,也未尝不可。”
“不,母亲,我本就是为了成为圣僧而生的,怎能因一个女子而归于世俗呢?她之于我,不过臭泥之于莲花,我们只有□□上的关系,她不会动摇我的心。”
“母亲不盼着你名垂千古,只要你平安快乐。种下什么因,便结下什么果,此事干系重大,你可要再三思量。”
“母亲,我不会动摇,她只不过是……”
——她只不过是一滩臭泥。
——她只不过是一滩臭泥。
——她只不过是一滩臭泥。
她的耳边不断回响着这句话,如魔音贯耳。
她的脸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手中的杯盘被她打碎在地,顾不上收拾,她便仓皇而逃。
可是那逃走的步伐是犹豫的,不舍的,一步三回头的。
她在等他推开门,追上来,向她解释这些话并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
可她并没有等到。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主动与他说过话。
他对她一切如常,没有特别安慰,也没有刻意疏远,在外人看来,仍然是一对恩爱夫妻。
可是忧郁的病色,渐渐地从她的心蔓延到四肢百脉,她日渐消瘦,直到芳魂彻底消陨在随他去往东土的沙漠之中。
鸠摩罗什一直期盼着逃脱吕光的掌控,那一日终于来了。
日益壮大的东土天骄国派兵击退了吕光和他的军队,成了龟兹国新的统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