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章11(1 / 2)
雨后|
暮色四合。这个城市的傍晚扣人心弦,夕阳垂于天际,暗香浮动,傍晚被染上一层素淡的温煦。
我坐在汽车后座,路过了那家茶铺。我掀开帘子、摇下车窗,探头寻找柜台上的人。风把我的头发吹的很乱。
我心里早就知道一定不是他,但我忍不住找他。柜台上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扎着两条辫子,熟练地敲着算盘——只一瞬,汽车便走远了。于是破旧的石桥、十字路口、邮局、带阁楼的米店……一个个熟悉的景象从视线中掠过,我目睹着茶铺在橙黄色的暮色中渐渐远去。
明明在意料之内,可我还是有些失落。
心中有很多事情想讲,却不知道说给谁听。
前不久我还在柳家二楼的卧房,我像是一个听说故事的人,而且对这个故事全心全意、感同身受,我深深为柳姐姐感动,也为她担忧,我满心渴望着肖先生的胜利,期待着他们的团聚。
我向她起誓,绝不会乱说出去。她能把同肖先生的一切都告诉我,让我共同承担她的秘密,我自然不敢辜负。
我也好奇——把爱人对自己的称呼,也许对他来说是世上最甜蜜的语言,改为象征死亡与使命的代号,这位肖先生会是什么样的人?
“这次就算我铁了心等他,我父母也不敢再说什么……倒是林先生那里有点棘手,你哥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我没有细问。不知为什么,我不想知道,我想等哥哥自己告诉我一切。
我自言自语:“这般困难么?”
“什么?”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原来竟是这般困难。”
柳念辞笑,搂着我:“小妹,怎么这般垂头丧气,你是心里有人了?”
“没有!”
“反应这么大是做什么?”她笑,一脸认真地看着我,“你看,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也不用害怕和我说心里话。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哥哥。”
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柳姐姐,我该怎么知道,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一个人?”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难了。有太多我曾经坚信不疑的道理,都是长辈告诉我或是书上文章所说,它们构建了我的思想,但后来才知道,原来生活与真理大相径庭。可唯独这件事,我从未体会,也从未有人教我。没有切身感受的爱意又怎会清楚动心是什么样子。
离开时,我看见柳念辞把肖先生的相片重新夹进了书页中。她的动作很温柔。
那本书里有她的信仰,她的骄傲。
她背对着我,手指与纸张间发出摩挲的沙沙的响声。她面前窗外的天空是一片诚挚的蔚蓝。
学堂又停学了。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政治变乱,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国庆节日。
明明国家正是战乱四起的时候,可我们的市长却熟视无睹,宣布一切庆祝活动如期开展,用廉价的彩旗装饰所有干道,广播和收音机里大肆宣扬和平统一,赌场舞厅生意依旧火爆——这一切显得很滑稽。
可是即使不遗余力地粉饰太平,也遮不住随处可见的端倪。
厨房管事儿的人说,东西一天天越来越难买了,物价上涨极快;
我走在路上能看见大街上的穷人们无家可归,数量是以往的几倍。阿水说卢三儿告诉她,他们若是留宿街头便会被警察强行驱赶出城,连老人和小孩也不放过;
而那些官职最高的警察巡逻时竟然带枪;
救赈机构一反往年常态,毫无行动,既没有物资募捐也没有粮食救济,传闻说是上级要求,物资调剂给了北方军队;
就连市政府也出于心虚没有取消宵禁,一直持续到十月十日当天;
监狱每天人满为患;
……
世界一点点分崩离析,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什么都没说,太多人憎恶却又贪恋这种虚假的和平,把自己寄托在这个表面光鲜实际闭塞的城市里,保持着安静而可耻的沉默。
但就像一潭死水,寂静下的暗流涌动却未曾被知道。
这周周六,我同张蕴如赴周裕的约。
周裕的学校也停学了,但是礼堂仍然对学生开放。人不多,男孩子们都围在舞台底下说话交谈,大厅里甚至有一些空旷的安静。
刚下过雨,空气很清新潮湿,叫人神清气爽。在我看来,一年四季空气里的气味都不一样;即使只有一天,从早到晚的气味也完全不同,黎明是一种味道,下过雨是一种味道,骄阳如火的天气空气叫人昏昏欲睡,傍晚天色昏暗至夜的味道最为惆怅。
礼堂大厅门口的木芙蓉很是显眼,浅白色居多,夹杂着浅紫,一条条在风中摇晃,我踩着深色地板,地板刷着桐油,淡棕色的条纹衔接整齐。脚步声在空旷的礼堂内很清脆。
我和蕴如是坐同一辆车来的。进了礼堂,张蕴如和我一起走,正巧遇上周裕,他应该没来多久,正和他的同学们打招呼,他手里提着一个做工精致的小提琴盒,我想起之前女同学们说过他拉得一手好琴。
“——好久没见到张小姐了!今天怎么想着来了?”
其中一个体格精干的男生大步走过来和我们打招呼,他肤色黝黑,神态沉静,笑容爽朗,说话声音中气十足。
张蕴如似乎和他挺熟悉:“怎么?看冯先生您演戏还要交门票不成?”
他舒展大笑,并不在意。
“这位是?”他看向我。
“这是林小姐,我兄长朋友的妹妹,她对我们的社团活动很感兴趣。”周裕介绍。
我和他们打招呼,出乎意料的,他们每个人都是和善有礼貌的学生,很有绅士风度。那位冯先生和周裕关系最为要好,他叫冯亦驰,听张蕴如说他出身普通,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凭着自己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城里的学校。这一下子叫我对他肃然起敬。
这次话剧由他负责,换句话说就是导演。
“昨天刚发了公示,政府不允许学生大规模社团活动了,你们看了吗?”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怕反动分子。”
“我们学生怎么会和反动分子有关联?”
“就是,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也就他们当官的信……”
“那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该排练排练,没有什么好怕的!”
……
男学生们叽叽喳喳聊天,手上收拾着排练器材,有人掀开舞台侧边一架老钢琴上蒙着的绒布。冯亦驰扛着一个大号钢架从张蕴如身边经过:“不好意思张小姐,借过一下。”
张蕴如照做了,说:“今天的剧本是什么?”
“老规矩。他们在台上的时候我给您讲。”
男孩们都就位了,几个人已经穿上临时的排练服装站好队形对台词,周裕把小提琴从琴盒里取了出来。
“…李棋呢?请假了?”
“李棋回老家了!”
听他们的意思,除了导演和九个演员之外,还有两个负责伴奏。一个是周裕的提琴,一个是已经退学的李棋负责的钢琴。
“怎么就退学了?”
“可不嘛,回老家娶老婆了!”
他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冯亦驰思考一番,问周裕方不方便改乐谱。
“不用改,有个现成的帮手。”
他话音未落,我有预感一般猛地抬起头,正对上周裕的目光。他高高地站在台上,语气十分笃定。
我之前确实和他聊过我会弹琴这件事。当时周裕打趣,问什么时候表演一次,我故意没理,他还笑我说我小气。
我家二楼窗边一直有架旧钢琴,是母亲的。在我对她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她的身影总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出现在这台钢琴边。
那时候的母亲属于她自己。
我记得她会先演奏几首简单悦耳的曲子,然后对着琴谱练新曲,可我总是不让她练新曲子,因为旋律断断续续叫我听得不耐烦,我只想坐在她的脚边,要她一遍遍弹最熟练的那几首给我听。
其中我最喜欢的那首,母亲说是外国小孩在教堂唱的歌,印象中她的轮廓陷在午后金色的阳光里,温柔得像一层柳絮。
但那时我还小,她没来得及完全教会我便走了,不过她教会哥哥,所以其实是哥哥教我弹的琴。
哥哥只是个严格的老师,而且对于钢琴的喜好并不纯粹,所以到后来,那台琴基本只属于我一个人,我除了读书,便只能弹琴,自己弹给自己听。
被包裹在橙色光影中的母亲,在记忆里一遍遍重复着那几段旋律,她的轮廓格外宁静。
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
我在回忆里抽不开身,直到周裕下台拉住我。
“来吗?”
我微微一笑。为什么不呢。
旁边的男学生们很捧场,纷纷鼓掌叫好,我并不露怯,经过周裕身边时小声说:“这下你得逞了?满意啦?”
“嗯。”他低头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翻看琴谱,一段钢琴独奏,一段小提琴独奏,还有一首合奏。合奏曲是法国作曲家卡米尔·圣-桑的《死之舞》,其中合奏曲篇幅最长,小提琴演奏主旋律。还好,难度不是很大,上手几次不会有什么问题。
周裕站在我身边。他身上熟悉的草药香味淡淡飘进我的鼻息。
我们配合了几次,迅速进入状态。
一开始我有些紧张,又因为初次拿到琴谱不熟悉,音符卡顿,几个跨度较大的琶音都没弹好,等到第一小节结束状态才好一点。
周裕站在我右手边拉琴,时不时发出的呼吸声被风送进我的耳朵,也让我的心绪逐渐放松。他优秀的把控力让我吃惊,他可以及时观察我的状态,一旦发现我有卡顿便放慢节奏,承接的转音也做到丝滑流畅,好像本应如此。
进行到最后的主旋律片段,我只需要弹奏固定的和弦,左手不断循环,51秒之后的递进,旋律基本交给了提琴,周裕放开手脚全神贯注于自己的部分,整个合奏都充斥着不可言喻的忧伤隐晦,这一段尤甚,他的琴声委婉而具有生命力,有着无比强烈的颤音和最深沉的叹息……我似乎感知到这一段剧本的走向,感受到他在我身旁投入其中带来强烈的情感起伏……
我按下最后一个音符。
曲终,我们默契地对视一笑。
冯亦驰带头鼓掌叫好。“简直完美!没想到林小姐这么厉害!”
周裕放下琴,一边活动肩膀一边揶揄我:“是啊,没想到林小姐这么厉害——”
其实他知道我弹错了不少音符,但是他都用自己的方式替我修饰过去了。但我没有戳破他的好意,只是习惯性地回敬他对我善意的玩笑话。
我俩对完琴谱,共坐在琴凳上观看台上的男同学们排练。
周裕张开长胳膊伸了个懒腰,差点打到我的脸。
“哎呀,抱歉。”
我摇摇头。
他对着空气做弹琴的动作。
“真的很棒。”
“得了,他们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嘛…”我笑,“还不是有你替我圆着。”
周裕静静地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若有所思。
“怎么了?”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以后得经常一起练习了?”
“嗯……应该是。”
他听我这么说,微微垂下眼睑,微笑着点点头。
“话说你们社团的活动,我参加,真的没关系吗?”
“这有什么。以前又不是没有跨校合作过,可以说你是女校代表,不以个人名义的那种。”
“行。”
我看着舞台上认真表演的男孩子们,扭过头问道:“这个剧叫什么?”
“《五月的黎明》。”
“唔,我听蕴如说特别有意思。”我瞥了一眼台下,张蕴如和冯亦驰站在一块,两人正在一起很认真地欣赏台上的表演,神态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