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章13(1 / 2)
晚宴|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里母亲双手抱住我,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放任自己贪恋她的怀抱,和她诉说着苦楚与思念。可是她像听不见我的话一样,一个劲哭泣着问我,问我为什么不让她把那首曲子练完。
她说,她一直都想弹那首奏鸣曲,可是年幼的我总是不允许她弹奏新曲子,为了哄我开心,她只能日复一日弹奏她早已厌倦的练习曲。
母亲流泪怨恨地看我,把我从她的怀里用力推开,那眼神叫我无比心痛。
我从床上惊醒,快要喘不上气。梦中的她又远又近,像抓不住的云。
她的话让我惶恐不安。
我安慰自己说,一个梦而已。
但是心中积压越来越强烈的情绪,自责感半点没有得到疏解,反而越来越多,我担忧、我甚至深信不疑,母亲的遗憾的确是我造成的。
她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脸颊,她说,没有我,她会更快乐。
一直怀着惴惴不安的情绪,傍晚出门前,我去了父亲的书房。
我进去时他正在点香。父亲的书房终年弥漫着浓浓的香烛味道,昏暗沉闷。他说闻着安心,可我只感觉浓烈得刺鼻。
细细的白烟从香炉里飘出,我盯着,父亲背着我,问我什么事。
我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么多年,我们几乎很少在他面前提到母亲。
他转过身,又问:“怎么了?”
我支支吾吾,说想要母亲房间的钥匙。
“干什么?”
“我还想拿一个她的首饰,她梳妆盒里有些我没挑出来的,一直放那儿。”
父亲半信半疑,不过还是拉开书桌抽屉取了给我:“走之前还回来。”
我答应了。出门时他又忽然叫住我。
我等他说话,可他欲言又止,沉默良久,看起来满身疲惫,像一片窗外被秋风打落在地的树叶。他贴着椅背坐着,闭着眼睛。
“你去吧。去吧。”
他让我走了,语气哀伤、不知何意。我上楼,父亲的神色在我脑海挥之不去,今天的他让我感到陌生。
我推开母亲的房门,面前一切整洁如初。每个周末沈妈会专门打扫一遍,这房间别的仆人是进不来的。
其实哪来什么首饰,母亲节俭,生前就不多买花哨玩意儿,几件值钱的早就留到我的嫁妆里了。
我静静坐在她的床上,抚摸手边干净的被褥。房间陈设很简单,几乎没有装饰,早已没有她的味道,连一张她的相片都没有。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母亲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了。
要是她还在就好了。
要是母亲还在,她一定会支持哥哥选自己的妻子,哥哥不必事事为我操心,畏手畏脚。母亲若在,父亲不会丧失全部念想,变成现在这般的沉默寡言、百无聊赖、毫无生气;若父亲还有指望,哥哥当时也能放宽心,撒开手脚同周邺一起去留洋,去见世面,去弥补心中遗憾。我也不必像曾经无数时日,每天从早到晚独坐窗边,因为有她陪着我,读书也好、弹琴也好,都不再是我孤零零一个人;她定会教我是非对错,我不必为了不能明白的道理苦思冥想、辗转反侧。若母亲还在,我就能拥有和其他女孩一样的生活。
要是母亲还在就好了。
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
梦里,她说没有我她会更快乐。——可是梦里她却没来得及告诉我那首曲子叫什么!若我替她弹奏了,母亲是不是能好过一点?能不能不再流泪怨恨我,把我从她的怀里推开?可是如今,我这般不顾一切自私地期望命运仁慈一些把母亲归还给我,可事实上——想到这里我浑身发抖——她若还在,对她自己而言,是幸福?还是不堪重负?
可是母亲永远不会告诉我那首钢琴曲的名字,她永远不能回答我,也永远无法回来。关于母亲的一切如同老旧香炉里的烟雾,静悄悄和天地融为一体,不知何处、不知尽头。我坐在她的床上,泪水忍不住充满眼眶。
出门时天色将晚。周裕已经按我们约定的时间在外面等我了。
“你怎么了?”他看到我第一眼就问。
我说没事,背过脸心虚地抹眼角,应该没有破绽。
周裕便没有再问,岔开话题,他问我知不知道今晚会放烟花,我说听说了。想想还是我孩子时候放过大规模的烟花,那时是为了庆祝战争胜利,后来年复一年,火药多运到战场,烟火放得越来越少,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玩上街头卖的小鞭炮。
车驶入租界区,这是城里最繁华的地段。这时候天色已经全黑,街道更加灯火通明,路上行人车辆络绎不绝,长街两侧是高大的西式建筑,鳞次栉比,宽廊敞窗,灯火星星点点。
我们进了其中最高的高楼,我知道这是英国人和犹太人合资建的,因为我很喜欢,以前经过时会留意。它是整条街上最高的,自然最显眼,之前读过建筑方面的书,知道这是折衷主义和巴洛克风格,有着西方传说里的柱子,不过我最喜欢的是墙面外凸出的阳台,石柱敦厚但是不显笨重,线条鲜明的很,站在那儿看脚下的人和车,定是有趣极的。
这栋楼叫万国大厦。那时每次路过,都很期待有朝一日能进去瞧一瞧,也不知道我要是站在这楼的最高层,能不能看见我家的屋顶。
没料到这个愿望今日便能实现了。
上楼时,周裕示意我挽住他的胳膊。我有些迟疑,但很快就毫不犹豫拉住了。他的胳膊很有力。周裕今天穿得很正式,两件式的西装,领带齐整,但因为他平时从不邋遢,所以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区别。
我环视楼梯上下,来往宾客几乎都和我们一同打扮。上了二楼,周裕给侍从看了邀请函,那侍从便带我们进了一架电梯。
“那些人和我们不是一起的?”我示意刚刚一起上楼的人。
周裕说不是,“我们的晚宴在最顶楼,他们应该是二楼餐厅吃饭。”
我没怎么坐过电梯,拥挤的空间让我神经紧绷,再加上刚刚路过的走廊里分外华丽的装饰,浓郁的香薰味道,形形色色的面孔,都让我有些喘不上气。
我紧紧攥住周裕的胳膊,力气大得唐突。他是多么敏锐的人,立刻察觉了我的局促不安,低头在我耳边说,别紧张。
“还没见到人呢,我就这样了,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我自嘲的笑,想缓解焦虑的情绪。
“什么话,我们今天晚上只是来玩的,哪有什么出息不出息的道理。”
电梯不断向上。
“你千万别想太多,那些人就是装得格调高,其实都是大俗人,一个个蠢得很,你可比他们聪明多了。”他还说,今天应该能看到不少熟人,蕴如也在场,“我们三个就一起吃吃饭,跳跳舞,没什么规矩,玩得开心就好。”
他凑近我,用狡黠的语气说市长夫人和他透过风,今晚会有不限量的特供白脱杏仁酥,“我就算回去胃疼得睡不着,也得吃上个十块八块。”
我打趣他,“好,这可是你说的。”
“等着瞧。”他扶正领带,哼了一鼻子。
电梯停了,多亏有他,我笑着很放松地进了大厅。我一眼就看见门口桌上闪闪发光的水晶杯,几十个杯子被叠成了一个漂亮的塔,相当戏剧化,真怕有个不长眼的人一挥胳膊砸个满地的稀巴烂。
张蕴如穿着一袭深紫色的旗袍,正婷婷地站在人群最外面等我们,见到我立刻扑了上来。
“终于来了,等得我心慌。快快跟我走,让周裕一个人陪太太们就好了!”
我不甚明白她所说“太太们”的意思,不过很快就懂了,之前还以为周裕说市长夫人是信口开河,原来竟全是大实话,在场的夫人们就和见了老熟人一样,一时间纷纷来和周裕打招呼,周裕被她们包围着嘘寒问暖,他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个场景,问答自如,态度礼貌周到,从始至终带着微笑,没有半点不妥。
张蕴如把我拉到一边,站在餐台后面偷笑:“你看他,年轻的女人喜欢就算了,怎么还讨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欢心呢,还真难为他了。”
太太们围住他,有的询问周裕的身体状况,有的说他衣服质感很好,一看就价格不菲,穿着精神,还有的叫他带着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好好读书,努力上进。叽叽喳喳,相当聒噪。
一个打扮入时华丽,但是显然上了年纪的老夫人忽然情意绵绵地拽住周裕的胳膊:“我的干儿子噢.......干娘真是想死你了。”
“白姨,我娘说今天要是见到您了,让我喊您周末来家里吃茶。”
我看见周裕很自然地接过那个老夫人手里的酒杯,走到一旁边答话边给她添满,于是那只被拉扯的胳膊也就自然而然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