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交换:台风天的亚绥8(1 / 2)
她靠在青台门下。老旧的青砖上点着青苔,缝里钻出猫爪草的脑袋。她点起一支烟。手腕上挂着由蜀家手绣的小手袋。镶着珍珠玛瑙,闪着隐晦的光。烟火一阵,背景下蓝灰湿气的花火就又消散进清冷的背景中,清朗的阴色天幕,一朵厚重的乌云飘进天井上空。吹过的风,带着台风天的湿冷。
她仰起头。卷发散在耳边,露出她修长的脖颈,鸽血红宝石镶满钻石的耳饰。
她说,真的阿旦,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她是个天大的美女。
她平日。春秋套衬衣,夏季穿T恤,冬日套毛衣。搭牛仔裤。也很是清秀宜人的模样。
她有种气质。不打扮的模样,有些童真,有些随性。在人群中是那个让人看见会觉得舒适的人。像叮叮铃铃的山泉水。清新自然。多看一眼。会忍不住想再打扮一下想必是个妙人。
再一打扮。就永远有私人造型师。有高定的礼服。有由她任意挑选的珠宝首饰。她就又是一个天大的美女。自然性感。信手拈来。轻易拿捏。任谁被这样精心照顾,都会差不到哪去。
现在,天大美女的她朝外一点点伸出手。而静静站在她身后的阿旦,便走上前来,接过她手里半截烟。她就像你我一样,也看着这神奇又自然的场面。又仰头发了会愣。拢了拢。阿旦给她披上的披肩。她才往回走去。
在此之前。他们刚结束完一场会面。
半个小时之前,她才从休息室出来。与井静擦肩而过。她认出她。但不打算与她打招呼。
井静却在她走出一段距离后,决定喊住她。千泉。
她想捏一捏手袋,却发现手袋并没有被随身携带。她转回身说井静。阿旦跟出来站在她身后,替她披上披肩,沉默的推了下墨镜。替她端住小手袋。
然后井静把她带到这个天井里来叙话。带着长乐街出身的特有的调皮与反抗的脾气。这个冷清的小天井是员工专门留出来的小空间,可以躲懒,可以抽根烟,可以喘口气。
把千泉带到这个僻静地方来的井静,打量着这个也同样是从长乐街出去的如今衣着华贵的女人,刚才还假装不认识她,忽略她,所以她就淘气的偏要向她强调存在感。非要煞有介事地带她来那么一出不可。
井静不怕忤逆黑脸黑衣一身黑的男人,不怕她带在身后的威慑感。她抚摸着大肚子,带着少妇的容颜,无辜又埋怨,她说你认出我了你不喊我。是瞧不上我这个服务员的身份吗?这可伤人呢。
你那么直接,也有些伤人呢!她含着笑没有说话。
她问,刚才把手搭在你腰上的人是那个大明星吗?他那是在做什么!原来明星揩油也那么忧郁深情!
你也直接的多事呢!是早就避在一处看热闹了呀!她笑了笑却看着工作服下摊掩的大肚子,问她几个月了。
她说六个月。这是老二了。你呢,结婚了吗?
她说没有。
她说好结婚啦。
她笑笑也没说话。
她就又说,我们这批人,我记得长乐街就你离开得最早。那年你悄不留声的就突然消失不见。
她看着青苔沾满雨水的天井上一朵乌云飘过阴冷的天空。
她说,那时候。我们多快乐啊。长乐街再怎么不好。到现在再一看,就还是那时候好。再穷再脏,只要跟着唐哥,就感觉无所不能,就常能感觉满意知足。哪像现在。
她看着千泉一笑。带着那种你知道你懂的,完全身不由己,喜不达心的神色。
千泉看着她,依然只是一笑。仿佛不置可否,仿佛就是那么回事儿,仿佛三言两语叙不清便沉默了。
只是……
长乐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是进去了出不来的地方。是天底下无处可去的人汇聚的地方。是连麻雀都不来的地方。只有无数鼠虫蛇蚁乐于在那里建立王国。只有乌鸦喜欢那里,停留在电线上,屋沿角落,漆黑的眼睛从早到晚如鬼影跟随着你。那里上空还会有秃鹫。当它们在上空盘桓,你就能知道那个地方正汇聚起凶残贪婪的野兽。
如果不是那里的电线纠缠在一起像无数蚯蚓缠绕成团的模样,飘浮在半空中,哪能遮去了天空的白云和光。但那纠缠在一起的电线,哪根不都是长乐街里通向线路两端灯光下的污垢肮脏。那里的小道纵横污秽如迷宫。下雨天漫出来的水汇成小溪,流出来的水发着恶臭。那里的深夜有两足的生物苏醒过来发泄贪婪,**,暴力,进行抛弃和背叛,挣扎和堕落的角逐……
说起长乐街。外边的体面人,他们不说长乐街。他们说垃圾场,和垃圾场里的老鼠。
谁会喜欢那样的地方。暴徒。小偷。瘾君子。逃犯。变态。光屁股的男人和女人。
但就像井静说的。她怀念那里。舍不得那里。井静其实说对了。
井静是她在长乐街生活时,一个曾经的朋友。那时,他们都还是幼童。从四五岁到十几岁。这样的他们曾经聚在一起相互依靠,相互取暖。
在长乐街主宰者的眼里,成群结队穿梭逃窜着他们这样的小老鼠。如果不是如此。想在长乐街单打独斗,只会转眼便成死掉的小鼠。
没有人会真的怀念跟长乐街有关的过去。没有人会真的再想回到那个地方。走出长乐街的人,没有听说过再回去的。
千泉一个小丫头。当年也就是突然消失在长乐街的尽头。便是生无消息死无凭证。不声不响的,就是那样轻率的背弃了他们,背弃了她的同伴们。背弃了长乐街。
曾经她只身一人走出长乐街。街道的幽幽尽头,可曾想过那群幽暗中仍需在酷境里生存下去的硕鼠的泛着绿光的眼睛。也正看着背叛者的背影。带着恨。
井静肯定也恨她鄙视她,割袍断席。
但同时在此刻,确实也在跟她讲过去的情谊。那千头万绪里翻出来的一点患难之情。
井静也不会想到,因为见到自己,千泉所见的长乐街不只是她嘴里用来寄情的地方。
她想起长乐街的生活。长乐街的霓虹灯。长乐街的喧闹。长乐街的恶臭。长乐街的人。她让她想起唐执。长乐街的唐执。那个唐执。
仿佛就看到一个人,站在长乐街的任何一处。
长乐街有她恶梦的一部份。贫困。饥饿。恐惧。死亡。一切……也是她的母亲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入长乐街。又转身将她抛在长乐街。一切的一切……
但长乐街,已是她的一部份,是她生命的一部份。因为唐执。
她仿佛依然就又见到唐执站在自己身前,又有长乐街的一群朋友站在他们周围。那里连树叶都带浆果的香味。
那个时候。他们成群结队。不敢脱队。他们翻窗爬楼看到过雨后天尽头最美的彩虹。他们摘过长乐街唯一的一棵老茶树上的花。含到嘴里,吃出过蜜糖的甜味。他们躲在酒馆食肆的桌子底下,听过长乐街的猎艳与告别,传说和秘闻,也吃过醉鬼的酒,老板的花生米。他们翻越过许多断墙残垣。他们喝着那里的污水,趴在墙边窥伺那里的生活。
有事时。他把她护在身后。没事时,他走她的身前,陪她跑遍整个长乐街。
他们都还年幼。她还是小丫头,他也比她大不了多少。他们相互照顾着,相互打闹体谅着,他们如同家人般相爱,如同手足相互依偎。
她永远记得。他陪她坐在大枫树下。他们被整条长乐街围困在它的中心。而他告诉她,没事,别担心。
她不担心。她常常想着唐执回头看着她时的容颜。
再没有人能让她如此相信。阿旦也不行。
即便如此。她其实早不再去想他。从她做下的每一个决定时起。她就再不会为已然成为过去的事情,再去过多伤神,忧思。
越发阴暗的天气,沉闷的空气。她暗自叹一口气。很想抽支烟。可因为聊天对像是孕妇,她又只好不作声。
只是太巧了。她昨天已见过唐执。这个因为他,让她从不觉得长乐街叫人绝望的人。
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唐执。自上次相见以后。便再没见过他。
昨天见他时。还是台风大雨天。天色本就灰暗。她坐在车里。车窗上又挂满雨帘。大大的雨珠,差不多各自结成一团团小水洼,又滑落,又汇聚,生动且多变。那种时候只有它们是晶莹的时机。
路况也很糟。走走停停。整个马路上的车都打着雾灯,不停鸣着喇叭。
阿旦很知道她的喜好。打开电台调到年轻有活力的主持人叽叽呱呱聊天的频道,那种热闹的氛围就传出来,车里就显得有生活的气息。
红灯。车停在斑马线前。电台里的女主持人正在说亚绥的台风天年年如是,一年好几个,要习惯了,说起台风天里遇到的一些小又生活的场面,女主持人的爽朗笑声便如风被吹拂过来,很能感染人。她瞥了阿旦。依然面无表情,却能看出他所有面部线条轻微的上扬。
她想笑一笑阿旦。却看到了唐执。站在马路对面。有些病态憔悴。却是个成熟冷静,自信稳重的人。这些都属于三十二岁的唐执。旁边挽着他的女士,纤细窈窕,米黄色衬衣袖子挽着露出瘦长美丽的手腕。另一只手替他们两人撑着一把黑色大伞。信号灯亮起了绿色。她扶着他一起往这边走来。看她的模样,独立聪明,善解人意。
她看着他们走过来。顺着人流,从他们的车前走过。他穿着病号服,披着簿簿的针织衫。头发浓密乌黑,鼻梁挺拔,长睫毛下明亮有神的眼睛。泛白的嘴唇里轻轻咳出一声。车灯微弱,还是能照亮他苍白的侧脸,他外套灰色羊绒的反光。雨伞在空中相撞时,他的脚步顿了顿出现了非常短暂的迟滞,映在灯光里的半张脸也仿佛要侧过来,却又停住。他伸手拍了拍溅到身上的水珠。在人群里,从他们的车前走过。
漫天漫地的雨里。她不觉得他能发现自己。但她可以毫无顾忌的坐在车里看他。
她有十多年没有见过他的面。她一直有他的联系电话。包括他的私人号码,工作电话,所有联系方式,她都有,都是最新的。除此之外,关于他的一切,她只知道,他是非常非常有名的律师。
她现在其实马上就能给他打一个电话。也许,她当场就能看到车前边的人接起电话,能看到他接起电话说话的神情。但她无法想像接通电话后,听到他的声音。她无法想自己会不会跳下车,与马路对面的人四目相对。
也无法想像,她带着花或水果去医院看望他,就像看望其他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