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遗言1(1 / 2)
四马路到到头向北一面的会乐里,在前弄新会乐里,里面二十八栋房子里,除了乾元药行一家以外,全是妓院。巷子里面宽敞,墙上伸出的杆子挂满了写上字的门灯。
现在一月初,离过年要不了多久了,天上飘着雪,在房顶上盖了一层,天寒地冻。
估计又要冻死不少人。
这一圈都是新式石库门,住在里面的全是长三堂子,一栋房子里少说得有两三家妓院。
五号那一间里有三家妓院,分别是月娥书寓,红玉楼,飞霜。
二层的前楼住着的是月娥书寓的倌人,不至于半老徐娘,也远不是豆蔻年华。在一片吃青春饭的美人里,三十出头的年纪也没让她黄了,还是红得很。
不过最近这位美人露面得少,只在前两天出了次“打茶围”。
小到消息说,这位美人病重得很,快走了。
信的人不少,毕竟这些女人大都红颜薄命。当然也有人不信,毕竟这位美人身体不好,三天小病五天一大病,还经常隔几年关门几个月养病呢,也没见死了。知道点内情的人闭口不言。
那间前楼现在没开灯也没点灯,光线全靠窗户。窗户外面天蓝蓝的,飘着几天都没停的小雪。
房里烧了炭盆,没外面冷。
床上睡着个女人,盖着厚被子,左手拿着杆烟枪,不过没吸。
这女人叫月娥,姓林,就是那位红美人。
林月娥躺床,面色苍白,脸颊下凹,目光涣散。
她感觉得到,时间要到了,就把人喊来。
盯着房顶,林月娥想着自己的一生,一个可怜女人的一生,像这个时代无数女人一样的可怜一生。
床边跪着一个男孩,十多岁的模样,和床上虚弱的女人有一丝相似。可脸色平静,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男孩是林月娥的二子,叫林常在,今年三月满十四。
林常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早产身体还没养好的哥哥,下有两个快三岁的妹妹。
林月娥用虚弱无力的声音说:“阿常,侬要照顾好侬阿哥,他年岁小,身体又不好,还不懂事。”就算这样了,她的声音还是带着妩媚,甚至因为病弱还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迷人。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林书时,她的儿子那张不像她的脸。她的书时是早产儿,八字轻,体质差,是个药罐子,小时候经常生病,现在养好了些,快赶上同龄人了。可惜她看不到她的正时长大的时候了,甚至不能在死前见他一面。
“那个铁盒子里,你知道在哪儿,我还留了不少东西,钥匙在柜子下面。你的阿哥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你要让他好好读书,上个好学校。”她继续说,用烟枪指向一个地方,声音不像之前那样无力,“还有牛奶,牛奶是个洋地方来的好东西,那些个洋人还有那些有本事的天天都在喝,肯定不是骗人的。紧着你阿哥,让他也天天喝,对身体好。”
老鸨不准让她们有私房钱,但总有人能偷偷摸摸藏上些。虽然衣食住行样样讲究,漂亮的首饰不缺、可口的吃食也是想要就有,但总得为将来做点准备,藏点私房钱。
“还有那个链子,”她小幅度的挪动身子,“给你阿哥,让他一直戴着。”
女人深深的吸气一口,“如果实在不行了,就把那两个赔钱货卖了,女孩值钱。还有,要给她们裹脚,这样才能嫁个好人家。”
女孩没用,还是儿子好。她想,看看她的正时,这么聪明,读书又好,又孝顺,将来一定能某个一官半职。
这个社会对女性不公,有的女孩一出生就会被丢弃或是溺死,有时生好几个孩子就为了有个儿子。毕竟大家都觉得儿子才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虽然说得太绝对了,可不这么想的人太少了,少到可以当做没有。
突然,她伸出手,紧紧的抓住林常在的肩膀,死死的盯着他,激动的说:“发誓,你给我发誓,阿常,发誓你会好好照顾你阿哥,发誓,发誓!”难为她还能发出这样精神的声音。
林常在缓缓抬起右手,把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大拇指和小拇指叠在一起。他全身都被冻得麻木,只觉得这个动作感觉就像生锈的机器开始工作一样生涩。
“我发誓,我会照顾好我阿哥,让阿哥好好读书,吃饱穿暖。我要是做不到,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的背挺得很直。
“好,好,好。”林月娥的手松开,拍了拍他的肩膀,石头落地了似的,慢慢躺回床上。
林常在是个孝顺的孩子,成熟圆滑,她相信他能照顾好正时。
“今天就给我下葬吧,我算了算日子,后面几天都不适合。我要漂漂亮亮的走,穿那一套,你知道的,那一套。”
安排完后事,她又想到了自己身上,“红衣穿在身,寒雪窗外飘。人间过几载,窗外寒雪飘。这里的人,红颜薄命,命比纸薄,一吹就破。好歹是换来了福享,命再薄,再贱…………”
林月娥的眼泪开始不停的涌出泪水,她骗不下去了,骗不下去了,她的声音有些细微的咽哽:“到底是悲的,到底是贱的,出不去,只能看着,踩着高跷走钢丝,下不去,下不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没有,直到她手上的烟枪砸在床上,直到她的胸膛不再起伏。
那烟,到底是没抽。
林常在看着她,那个可怜可悲的女人,他的阿妈。面色不改,就像在他面前死去的女人不是他的妈妈一样,可他的眼睛湿润。
尽管他的阿妈偏心到了嗓子眼,也到底是他的阿妈,生了他,养了他,给他吃,给他穿。
父母对孩子来说总是特殊的,哪怕明知真相,也为那一点点的好飞蛾扑火般的爱她,哪怕他恨她。
他使劲眨巴眼睛,到底没落下泪来。
五天前,小珍死了,今天,他的阿妈死了,这个冬天又死了不少的人。
他再也没有阿妈了,也再没有一个给他糖吃的人了。
窗外的雪还是飘着,炭盆里的碳也烧干净,最后一点火星子也没了。
外面响着杂乱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世界里传来,房间里一点点冷下来,林常在还一动不动的跪坐在床前。
直到房间冷得和外面要一样了。林常在用手摸了一把脸,忽略发麻的小腿站起。
现在,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了,他要照顾好他的哥哥妹妹。
借着窗外的光,他从衣柜下面找出了钥匙。从靠着窗门的大花盆里挖出了一个生了锈的铁盒子。
这个盒子两个巴掌大小,很有分量。林常在打开上锁的盒子,里面有两串黄纸包着和排成条的大洋,还有些金银首饰,以及七根指节大小的小黄鱼,这些东西塞满了这个不大的木盒。
林常在用一块布开干净手,再把它包好,绑在身上,藏在棉袍下。现在天冷他穿得很厚实,看不出来身上多了什么。他把大花盆恢复原样,任谁也不知道里面少了东西。
打开门,光线穿进,照亮了房间。房间很大,装置得很富丽堂皇,床上挂着红帷幔。有红木制的梳妆台,上面摆着时髦昂贵的化妆品。墙角有一个不小的衣柜,装着各种漂亮衣物。还有别的七零八碎的东西,就不一一说了。
下楼,去一楼的客堂间,老鸨和一个姑娘坐在一起,还有一个男人。这客人是新来的,他爸是一个大医院的主任,有钱。
见他下来,嬉笑声停了,那个面上稚气未脱的姑娘娇声问他:“侬个小赤佬,阿姐可还好?”
林常在没说话。
老鸨开口了:“是不是走了。”那小浪蹄子的身体她还不清楚吗。现在也该说出去了,正好有个外人在,有路子传出去,还可以再赚一笔顺便把他套牢。就是一个不错的摇钱树倒了,不过她手下培养的那个小姑娘也顶得上。
掌事的发话了,他也可以说了。林常在控制着自己抽了几口气,他鼻头泛红,眼睛一下子蓄起泪来,“阿,阿月姐,她”
他像是在强忍情绪,最后彻底控制不住,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泪水低落在地上,“她走了,她,”他又狠狠的抽气,“她走了,就在刚刚。”他接着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悲伤极了。
那个开口的小姑娘愣住了,连忙站起来,向他走去,抱住这个穿着棉袍的半大小子。
“没事,没事,阿玉姐在呢。”姑娘柔软的手轻按在他的头上,让他的脑袋搁在她的肩上。这姑娘叫玉娥,过去的名字是苏小妹,是六年前被卖进来的,只比他大了两三岁,和他差不多高。年龄到了,却还天真着,不知道偷着为这件事欣喜和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