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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马路到到头向北一面的会乐里,在前弄新会乐里,里面二十八栋房子里,除了乾元药行一家以外,全是妓院。巷子里面宽敞,墙上伸出的杆子挂满了写上字的门灯。
现在一月初,离过年要不了多久了,天上飘着雪,在房顶上盖了一层,天寒地冻。
估计又要冻死不少人。
这一圈都是新式石库门,住在里面的全是长三堂子,一栋房子里少说得有两三家妓院。
五号那一间里有三家妓院,分别是月娥书寓,红玉楼,飞霜。
二层的前楼住着的是月娥书寓的倌人,不至于半老徐娘,也远不是豆蔻年华。在一片吃青春饭的美人里,三十出头的年纪也没让她黄了,还是红得很。
不过最近这位美人露面得少,只在前两天出了次“打茶围”。
小到消息说,这位美人病重得很,快走了。
信的人不少,毕竟这些女人大都红颜薄命。当然也有人不信,毕竟这位美人身体不好,三天小病五天一大病,还经常隔几年关门几个月养病呢,也没见死了。知道点内情的人闭口不言。
那间前楼现在没开灯也没点灯,光线全靠窗户。窗户外面天蓝蓝的,飘着几天都没停的小雪。
房里烧了炭盆,没外面冷。
床上睡着个女人,盖着厚被子,左手拿着杆烟枪,不过没吸。
这女人叫月娥,姓林,就是那位红美人。
林月娥躺床,面色苍白,脸颊下凹,目光涣散。
她感觉得到,时间要到了,就把人喊来。
盯着房顶,林月娥想着自己的一生,一个可怜女人的一生,像这个时代无数女人一样的可怜一生。
床边跪着一个男孩,十多岁的模样,和床上虚弱的女人有一丝相似。可脸色平静,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男孩是林月娥的二子,叫林常在,今年三月满十四。
林常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早产身体还没养好的哥哥,下有两个快三岁的妹妹。
林月娥用虚弱无力的声音说:“阿常,侬要照顾好侬阿哥,他年岁小,身体又不好,还不懂事。”就算这样了,她的声音还是带着妩媚,甚至因为病弱还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迷人。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林书时,她的儿子那张不像她的脸。她的书时是早产儿,八字轻,体质差,是个药罐子,小时候经常生病,现在养好了些,快赶上同龄人了。可惜她看不到她的正时长大的时候了,甚至不能在死前见他一面。
“那个铁盒子里,你知道在哪儿,我还留了不少东西,钥匙在柜子下面。你的阿哥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你要让他好好读书,上个好学校。”她继续说,用烟枪指向一个地方,声音不像之前那样无力,“还有牛奶,牛奶是个洋地方来的好东西,那些个洋人还有那些有本事的天天都在喝,肯定不是骗人的。紧着你阿哥,让他也天天喝,对身体好。”
老鸨不准让她们有私房钱,但总有人能偷偷摸摸藏上些。虽然衣食住行样样讲究,漂亮的首饰不缺、可口的吃食也是想要就有,但总得为将来做点准备,藏点私房钱。
“还有那个链子,”她小幅度的挪动身子,“给你阿哥,让他一直戴着。”
女人深深的吸气一口,“如果实在不行了,就把那两个赔钱货卖了,女孩值钱。还有,要给她们裹脚,这样才能嫁个好人家。”
女孩没用,还是儿子好。她想,看看她的正时,这么聪明,读书又好,又孝顺,将来一定能某个一官半职。
这个社会对女性不公,有的女孩一出生就会被丢弃或是溺死,有时生好几个孩子就为了有个儿子。毕竟大家都觉得儿子才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虽然说得太绝对了,可不这么想的人太少了,少到可以当做没有。
突然,她伸出手,紧紧的抓住林常在的肩膀,死死的盯着他,激动的说:“发誓,你给我发誓,阿常,发誓你会好好照顾你阿哥,发誓,发誓!”难为她还能发出这样精神的声音。
林常在缓缓抬起右手,把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大拇指和小拇指叠在一起。他全身都被冻得麻木,只觉得这个动作感觉就像生锈的机器开始工作一样生涩。
“我发誓,我会照顾好我阿哥,让阿哥好好读书,吃饱穿暖。我要是做不到,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的背挺得很直。
“好,好,好。”林月娥的手松开,拍了拍他的肩膀,石头落地了似的,慢慢躺回床上。
林常在是个孝顺的孩子,成熟圆滑,她相信他能照顾好正时。
“今天就给我下葬吧,我算了算日子,后面几天都不适合。我要漂漂亮亮的走,穿那一套,你知道的,那一套。”
安排完后事,她又想到了自己身上,“红衣穿在身,寒雪窗外飘。人间过几载,窗外寒雪飘。这里的人,红颜薄命,命比纸薄,一吹就破。好歹是换来了福享,命再薄,再贱…………”
林月娥的眼泪开始不停的涌出泪水,她骗不下去了,骗不下去了,她的声音有些细微的咽哽:“到底是悲的,到底是贱的,出不去,只能看着,踩着高跷走钢丝,下不去,下不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没有,直到她手上的烟枪砸在床上,直到她的胸膛不再起伏。
那烟,到底是没抽。
林常在看着她,那个可怜可悲的女人,他的阿妈。面色不改,就像在他面前死去的女人不是他的妈妈一样,可他的眼睛湿润。
尽管他的阿妈偏心到了嗓子眼,也到底是他的阿妈,生了他,养了他,给他吃,给他穿。
父母对孩子来说总是特殊的,哪怕明知真相,也为那一点点的好飞蛾扑火般的爱她,哪怕他恨她。
他使劲眨巴眼睛,到底没落下泪来。
五天前,小珍死了,今天,他的阿妈死了,这个冬天又死了不少的人。
他再也没有阿妈了,也再没有一个给他糖吃的人了。
窗外的雪还是飘着,炭盆里的碳也烧干净,最后一点火星子也没了。
外面响着杂乱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世界里传来,房间里一点点冷下来,林常在还一动不动的跪坐在床前。
直到房间冷得和外面要一样了。林常在用手摸了一把脸,忽略发麻的小腿站起。
现在,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了,他要照顾好他的哥哥妹妹。
借着窗外的光,他从衣柜下面找出了钥匙。从靠着窗门的大花盆里挖出了一个生了锈的铁盒子。
这个盒子两个巴掌大小,很有分量。林常在打开上锁的盒子,里面有两串黄纸包着和排成条的大洋,还有些金银首饰,以及七根指节大小的小黄鱼,这些东西塞满了这个不大的木盒。
林常在用一块布开干净手,再把它包好,绑在身上,藏在棉袍下。现在天冷他穿得很厚实,看不出来身上多了什么。他把大花盆恢复原样,任谁也不知道里面少了东西。
打开门,光线穿进,照亮了房间。房间很大,装置得很富丽堂皇,床上挂着红帷幔。有红木制的梳妆台,上面摆着时髦昂贵的化妆品。墙角有一个不小的衣柜,装着各种漂亮衣物。还有别的七零八碎的东西,就不一一说了。
下楼,去一楼的客堂间,老鸨和一个姑娘坐在一起,还有一个男人。这客人是新来的,他爸是一个大医院的主任,有钱。
见他下来,嬉笑声停了,那个面上稚气未脱的姑娘娇声问他:“侬个小赤佬,阿姐可还好?”
林常在没说话。
老鸨开口了:“是不是走了。”那小浪蹄子的身体她还不清楚吗。现在也该说出去了,正好有个外人在,有路子传出去,还可以再赚一笔顺便把他套牢。就是一个不错的摇钱树倒了,不过她手下培养的那个小姑娘也顶得上。
掌事的发话了,他也可以说了。林常在控制着自己抽了几口气,他鼻头泛红,眼睛一下子蓄起泪来,“阿,阿月姐,她”
他像是在强忍情绪,最后彻底控制不住,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泪水低落在地上,“她走了,她,”他又狠狠的抽气,“她走了,就在刚刚。”他接着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悲伤极了。
那个开口的小姑娘愣住了,连忙站起来,向他走去,抱住这个穿着棉袍的半大小子。
“没事,没事,阿玉姐在呢。”姑娘柔软的手轻按在他的头上,让他的脑袋搁在她的肩上。这姑娘叫玉娥,过去的名字是苏小妹,是六年前被卖进来的,只比他大了两三岁,和他差不多高。年龄到了,却还天真着,不知道偷着为这件事欣喜和担忧。
这月娥书寓也到了换名字的时候了,估计要不了几天就叫玉娥书寓了。
玉娥心里有些难受,那个漂亮有才的阿姐就这样走了。
边上站着的奶油小生看着这幕,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劲,问老鸨:“我出钱,给她找个好地方吧。”
玉娥回头,眼眶有些红,惹人怜爱,“不用,侬不用,侬是客人。”这客人真是心善。
“先生,您不用这样做。”林常在抬起头和玉娥分开,抹了把泪,也开口了。这是个大客户,他的阿妈可以好好下葬了,也许还可以再从老鸨那里得一点大洋。
“不,小玉娥,阿常,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让她这样一看,这位小先生那男人古怪的胜负欲出来了。
几句推拒过后,在林常在的刻意引导下,那奶油小生的情绪彻底被调动起来,直接开始从兜里摸钱。
他站起来一边摸一边问老鸨:“丧葬费多少钱,我出了。”
玉娥见状,连忙快步向他走去,握住他的手,仰头看向他:“先生,使不得。”
林常在现在只有眼眶有些红,没有出声,他知道,该收网了。
“既然先生这番好意,我们还是替月姑娘收下的好。”一直没有开口的老鸨说话了,她一脸的笑容,眼神中带着丝哀伤。
他有些得意的看着玉娥,玉娥只是红着眼定定的看着他,最后说:“让侬破费了。”
算是套牢了。
在这里不清楚现状的估计只有这两个人。
林常在裂开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桑森(先生),谢谢桑森(先生),侬真是个大好人,祝您一生平安,仕途顺畅。”他连忙跪下磕头,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抹眼泪。
“我去差人喊人来接。”老鸨不笑了,眉间带上了一丝忧愁。
林常在想起什么似的,一脸期待的看着她:“可以让她穿衣服吗?现在天冷。”
老鸨的表情一顿,光着进来光着出去,这是规矩,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凶狠,“不行,这是规矩。”
“姑娘家家的,怎么能这样下葬。”那小子接话,他面上带着着疑惑:“什么规矩,现在什么时代了。我做主了,把衣服给阿月穿上。”
这人不能得罪,他背后有个当军官的叔叔,这人又是个挺倔的,闹大了不好收场。她深吸一口气,只能和蔼的说:“本来是不可以的,但看在您的份上,而且这天确实冷,还是穿上的好。”
林常在顿时露出一个笑容:“谢谢您,我上去给阿月姐收拾一下。”
“去吧。”老鸨挥了挥手,那个笑看得她心烦。
“是。”他点了下头,转生上楼。
林常在进前楼,关上门,把灯打开。他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是眼睛有些红。
打开衣柜,他找出件以深棕色为主的旗袍,是真正的旗袍,立领,宽袖口,直筒衣。以及一双巴掌大,有些旧的暗红色绣花鞋。
林常在离开,去灶披间端了盆热水上来,现在天冷,热水一直有。顺便给看火的妹妹们通知一声。
站在楼梯口,他招呼了一下玉娥,“阿玉姐,你能帮我给阿月姐擦下身子换件衣裳吗?”
玉娥抬手拭泪:“可以,我这就来。”说罢,起身和他一同上去。
换衣服的时候,玉娥的手一直在抖,女人冰凉的皮肤,细腻苍白,没有血色。她害怕得寒毛耸立,背后发凉,只得不停的和门外边的林常在说话。
“我换好了。”门打开,露出玉娥惨白的脸蛋,她走出来:“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林常在看着她,十分感激的说:“谢谢阿玉姐,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等玉娥离开,林常在关上门。他在梳妆台上取了木梳子和带白花的发髻,走到床前,把林月娥的上半身扶起,用膝盖顶着背部,不让她倒下。
就这这个别扭的姿势,林常在用梳子轻柔的把她的头发梳顺,再在上面操作,最后把一木簪子插进去,一个标准的后挽髻。
林常在把她稳稳的放在床上,去梳妆台上拿了些化妆品,一样一样的给她用上。
先用雪花膏摸脸,然后先覆上一层薄薄的浅黄色水粉,再一点点加上其他细节,接着上胭脂,让脸色红润,唇上有色,最后描眉,喷香水
在他收拾那些化妆品的时候,老鸨毫不客气的推开门,他动作一顿,接着继续收拾。
老鸨抬头,高高在上的说:“快点把那个晦气东西收拾好,然后什么东西也别动,把她带出去埋了。”
她顺着房间看了一圈,在床上瞧见了那个熟面孔,不想前几天那副鬼样子,甚至不像之前几年的样子,倒像是最开先的时候,躺在床上假寐。老鸨一楞神,多少年过去了啊。
“当然,当然,规矩我还是懂的。不过我可以把这个带走吗?”林常在摸出那个赘着木头的项链,这东西是在老鸨那里留了名的,得说。
老鸨定眼一看,是那个不值钱的便宜玩意儿,她挥挥手:“算你识相,没挑贵的衣服。这玩意你拿去吧,不值几个钱。”
林常在连忙点头哈腰,做足了姿态。
“不过,你要继续来这里,”她话锋一转:“给姑娘们烫头发,三个人给你一个大子。”现在烫头发是新潮,又确实好看漂亮,更添风情。
前面就有一个会烫发的小赤佬,可不得使劲薅。
“太便宜了,”林常在皱了皱眉头:“外面一次起码就得七八大洋。”贵的还上百呢。
老鸨哟了一声:“你有这手艺吗?不在我这儿干,你觉得那些好门面会收你吗?”那些个地方门槛可高着呢。
“一个人三块。”他思索一阵,报出这个数,慢慢讲。
“你还登鼻子上脸了是吧,最多两个人一块。”她双手叉腰,头扬得老高,眼睛瞥着他,脖子抽筋了似的。“你心眼倒是黑,这饭,是我赏给你的。”
林常在也故作傲气的说:“手艺在我这里,你这儿不行我可以换一家。二块。”
“你当我不知道你家那点子事儿,你妈的棺材费可算得上是我出的。”老鸨一挑眉,眼睛一横:“一人五角三。”
“一块八,看在我阿妈才走,家里还有三个孩子的分上。”他低下头,又抬起,故作倔强的说,眼上的红还没消完,看起来就像在强忍悲伤。
“豁,你阿妈看不清你我还看不清,打什么牌呢?”老鸨把头摆正,斜眼看他:“我没早早的把你妈扔出去就是看在她以前的面子上,我可是对她仁至义尽了,你前些日子还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几天。她还给我生了你这几个赔钱货,跟母猪下崽子似的。”说起这个她就气,要不是当初看在那小浪蹄子的钱才开始赚,大的那个早让她给打了,还以死相逼,呸。
“还孩子呢,我像你阿哥那么大的时候早就出去挣钱了,还小孩,呵。”她嘴角嘲讽的勾起,“那贱人觉着自己多清高,多了不起,不就是个撅着屁股,等艹的货。”
林常在让双手用力握紧,瞪着她,胸膛一起一浮,像是气急了。
老鸨也不甘示弱,挑着眉轻蔑的看回去。做这动作的要是那些个美人,定有一番风情,可做这的人不仅人老珠黄——哟,可不能这么说,她年轻时候估计就没几分姿色,老了自然也没有——眼睛也翻到了天上,让人忧心会不会翻过去。
过了半晌,林常在松开手,语气平稳的说:“一人一块,我之前给这里的姑娘烫头没找你要钱,给你这里打杂帮佣也没要钱,我妹妹们在你这里打杂也没要钱。就这么说定了。我每月一号来一次。”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能去理发所那儿当学徒还是我找的关系。”她摇头晃脑的,就差没抖腿:“而且,我那是叫姑娘们献头发,验验你学的怎么样,我可是给你兜了底的。还有,你那个阿哥花了我多少钱你不知道吗?就那两个小赔钱货你还好意思说是帮忙,那就是来蹭饭的,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最后那条改一下,改成每月的五号,十五号,二十五号,虽然用不着你天天来,一天还是不够。钱的话就一人六角。”
林常在又沉默了一阵,“好。”他低着头说道。还算有点收入,不过这点收入显然是不够的,还要找工作。
老鸨像斗胜的公鸡一样,得意洋洋的看着他:“赶紧收拾完,拉棺材的人要到了,那两个小赔钱货可别忘了。”说完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