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赶考2(1 / 2)
白马拥轻裘,陶篱信把缰绳一揽。高扬的发尾趁势回落,破空斩出新月似的圆弧。
举目远眺,群山躬伏,洪水肆虐之处血流漂橹。山路难辨形状,如同挑到一半陡然崩断的虾线,隔岸两望,不知蜿蜒伸去何方。
“侯爷,前方不出百步,积水三丈有余,流势湍急,只怕……人马难行。”
他仄起一双剑眉,心念电转,果断调拨马头:“往西南去二里,缘松柏而下,便是来时路。传令下去,原地休整一刻钟后,改向西南方向全速行进,莫要耽搁。”
说话间,陶篱已扬起一鞭残照里。
疾驰片刻,营帐与大队人马在视野里渐次清晰。他以手搭檐支在额前,环顾四周,检清人数,这才下马行至正中的车驾旁。
“郡主可还安好?”
纱窗退位让贤,闻茵应声探出一张粉面,像是新娘迫不及待挑起盖头,颊上敷了层浅淡的红晕:“我很好。倒是辛苦匪来哥哥又要打头探路,又挂着心。前后奔忙,这满头的汗!快来喝口水,解解渴罢。”
陶篱不与她客气,接过瓷碗一饮而尽。
他灌的急,水渍溢到下巴,抬手随意一拭,爽朗笑道:“期芽多心了。你是没去过塞上,那里的士兵日日风吹日晒,回营俱是焦黄的颜色,形容枯槁的脸。抖抖衣袖,那沙子就跟麻饼上的糖霜一般纷纷而下,才叫真正的辛苦。”
“从前只晓得边塞漠地生烟,旌旗拿云,好一片天地朗阔,不似中原四时娇柔景致。却不知背后别有这样一番辛酸,是我久居深闺,孤陋寡闻了。”
“这有什么。”少年扬眉,像是雏鹰展翅,“陛下最是疼你。你若提出想出京走走,他肯定一口答应。到时候我就先带你去凉州转上一转,再西入呼摩。一路上胡笳共羌笛,苍鹰飞过一丘又一山,咱们可以在沙堆里打滚,夜里抬抬手,星星就在你指尖眨眼睛,可好玩了!”
闻茵略一抿唇:“匪来哥哥不是忙着驻守边关,拱卫家国吗?我大梁万古就得这么一位少年英才,我还是不去打扰了。”
陶篱面上却不见丝毫得色,轻叹口气;“只可惜此次洪灾,我忝为一介武夫,徒具蛮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而毫无作为,实在问心有愧。”
他这厢兀自神伤,闻茵淡淡挑眉,望向窗外。
疏风扇起薄纱似的雾,把一川好山色妆足暧昧。
人间烟雨,果真美不胜收。
“说来,怎么不见衔霜?”
闻茵朝树林送去一瞥:“有道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眼看小江公子平步青云在即,哪里还听得一丝杂音。这不嫌吵,躲到僻静处温书去了呢。”
“噗嗤”笑开,陶篱一双英锐的凤眼软作两枚月牙:“衔霜他自幼便聪敏好学,有神童之称。前两年虽因故未能及第,今次必定……”
他说到一半,蓦地卡了壳。
片刻后,他倏地起身,阔步便朝树林走。腰间环佩撞在一起,叮咚作响。
“这是要上哪儿去?”
“衔霜被困山上多时,明日便是殿试,现下我们却还在这山里打转,他心里必定难捱得紧,我去看看他。”
闻茵似笑非笑,唇畔呵出团稀薄的雾:“他自个儿都没发话呢,哥哥何必替他着急。”
她掀帘下轿,堕马髻垂委如枝头桑葚欲滴:“匪来哥哥奔波多日,这会儿还是好生歇息着。换我去同他聊天解闷,也是一样的。”
陶篱放心不下,本欲坚持,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倏地被风梳开:“也好。衔霜他性子冷,除却拂楹这个亲妹子,就数你同他最为亲近。”
他郑重地拍拍闻茵肩膀,满眼殷切的希冀,阵前托孤也似。
闻茵笑而不语,拨开斜递出来的一枝杏花,眨眼已没入林中。
早春时节,浅草地抽出柔嫩的芽。裙摆一扫,缀了满身珍珠似的露滴。
掸去落在额前的花瓣,闻茵抬眸,悄然停下脚步。
惨白日光洗出一袭孔雀蓝。翡翠衣袍吸饱了山林的水汽,周身包裹蚕茧也似的薄雾,正是沉香阁上吴山碧。
江梳寒眉目深邃,眼尾线条驯顺地垂落,像是金鱼恣游时款摆的尾。青碧色瞳仁极为罕见,正中还锁点鎏金似的寒芒,教人想起夏日荷塘,露滴鸳鸯瓦,桂花乘风而下,撞碎一池好眠。
她站在十步之外,好整以暇地将人一望,跟谁较劲似的,耐着性子不作声。
终是江梳寒先败下阵来,放下遮住大半张脸的书卷:“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闻茵与你的初遇,不就是在这里吗。”
江梳寒一顿,眼风凌厉如刀:“你又偷看她的记忆了?”
闻茵轻笑:“偷看?郎君,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现在,我就是闻茵。”
从鼻子里送出声冷哼,江梳寒拂开肩头草枝:“抱歉。我这人虽脑子不大灵光,记性却好得很,哪怕百年后半只脚入了土,都还能记得你这妖怪的真面目。”
闻茵也不恼,眉目斟满盈盈笑意,咬字甜软得像糯米糍中尖那点、融化塌实的油酥:“尘世走一遭,郎君肯如此用心记着我,我很感激。”
一拳打到棉花上,江梳寒唇角一撇,顿觉无聊,自顾自执起书卷;“你不找你那匪来哥哥好好报恩,来烦我做什么。”
闻茵提裙款行至他身畔,施施然坐下,右手撑腮半睨着眼:“郎君莫要太看得起自己。若不是陶篱担心你,我也不至于特地跑来讨嫌。”
江梳寒紧绷的脊背稍微放松,摸摸鼻尖,像是苍耳磨平倒刺,塌陷一点无处安放的柔软:“……我好好的,他平白担心我干嘛。”
“我说也是呢。小江公子如此大才,明日殿试,定能金榜题名,一举夺魁,何须旁人操心。”
看着江梳寒骤然凝固的表情,闻茵挑起一侧烟眉:“你说,是也不是?”
他别开眼睛,只留一个生硬的侧脸,转而凝望河滩,眼神闪烁像是鹅卵石上跃动的光团儿。
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闻茵绞着一绺发丝:“还是说,你别有打算?”
江梳寒咬了咬下唇。
“我早说了,我们是一路人。”闻茵偏过头,“我顶着闻茵的皮囊,你不也占着宋家继子的身份,享尽了多少人求不来的锦衣玉食。如今,宋缬私开矿藏以至堤坝损毁、老君山崩的证据就在你手上,换作真正的江梳寒在此,怕是早已将其撕毁掩埋,再不重现天日。你却如此纠结,不过是因你确实承了宋家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偏又放不下前世种种。两难之间难以全‘情’,‘义’字却也一知半解。”
“故乡不可期,两身皆是客。郎君,你我都一样,只余前路,不见归途。”
休整过后,一众人往西南方向赶去。
一队人马百余人,有老有少,皆是罹受洪灾的民众。他们被官兵护在中间,慢慢地挪动,左缺只胳膊右断条腿。死一般的寂静中,偶尔传来一两声婴儿的啼哭,都是几不可闻的微弱。
恐慌在他们脸上扎了根,结出层麻木的面具,像是未蜕干净的蛇皮,僵冷、皲裂,丝毫不见劫后余生的喜悦。
闻茵扫过一眼,正欲放下窗帘,视野半阖,却倏地停手。
她望着前方熟悉的背影:“江公子不是乘轿吗,这会儿怎的走了起来?”
小侍女忍着足底新起的水泡,几步凑到跟前,怯生生道;“回郡主的话。方才救出的妇人是个有身子的,眼看着走不了路,江公子便把自己的轿子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