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长命锁39(2 / 2)

老人听完,眨巴了几下干涩的眼睛,攥了攥手心,“啥证不证的,我听不懂。我就知道,昌儿不可能卖那害人的玩意儿。”老人有些害怕,两只手握在一起,互相搓磨着,“这孩子老实,从小就上山采山货出去卖。除了山货,从来也没卖过别的。”

“案卷说,他有几位北狄好友,东西是从那儿得来的。”

“啥北狄,昌儿这孩子懂事得很,除了去城里送货,从来不胡乱走。”

上官婉儿拿出长命锁,递给老太太:“这是您孙子的东西吗?”

老太太撑起身子,走到门口借着光看了一阵,突然老泪纵横,泪水划过皱纹累积而成的深深沟壑,她嘴唇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紧紧捏着长命锁捂在心口,不断抽噎着,不住地点头,好一会儿,才从哽咽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这是他生下来的那年,他爷爷给他打的。就,就盼着这孩子能长命百岁,可他爷爷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老人家心里剜心般地疼,再也说不下去,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一声声哀嚎诉说着这么多年积压的苦痛与无助。

上官婉儿看着蜷缩在地的老人,苦涩夹杂着钝痛涌入心坎,暗下决心,要重查此案。但她却不敢告知老人。一朝重燃了她心中的希望,若再将希望生生扑灭,那对老人来说,将是世间最残忍的刑罚。如此,她决定昌儿沉冤昭雪那日,再与老人共同祭奠孙儿冤死的亡魂。上官婉儿吸了口气,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肩上的重担。

她将老人扶到床边,床上的被褥寒侵侵的,上官婉儿在炉内加了柴,老人见她干活,吓了一跳,忙要拦阻,上官婉儿好生劝阻,她才肯坐回床榻之上。火苗攒动,不久,房中暖和了许多。老人看着燃旺的炉火,抿了抿嘴,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这几个雕花匣子,是...”

“是昌儿的。他去城里送货时人家赏的。他孝顺,就拿回来给我用。”

上官婉儿拿起匣子,仔细看了看,这花样不是寻常人家常用来装饰的杜鹃花,火罗花一类,而是夹竹桃。脑海中猛然回忆起书童那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于是赶紧问道:“他去哪里送货?谁人赏赐的此物?”老太太回答道:“说是扬州城西一户有钱人家。”

“您是个好官儿。”老太太看着上官婉儿,诚恳的说。说罢,长叹一口气。低着头抹了抹眼下的泪水,“我家昌儿真的没有犯罪。公堂上老爷拿出那个东西问他是不是你卖给人家的,他都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老太太再度哽咽起来,“可怜的孩子,就那么给杀了,腰斩呐,受尽了折磨才咽了气...冤呐,冤......”

上官婉儿看着老人花白的头发,眼眶微微发红。老人孤苦伶仃地住在这大山里,平时捡柴定然辛苦得很。平时也不舍得烧柴,屋内才会如此阴冷。看到这一切,听到这陈年的冤假错案,心中沉痛万分。她不敢想象这些年老人是怎么过来的,不敢想象她眼睁睁看着孙儿被腰斩时是怎样的心情。她辞别了老人,走出院门,上山拾了些柴火添置在后院方才离去。

马蹄踏在厚重的沃土上,浓密的鬃毛随着奔跑波浪般流动翻飞,上官婉儿单手握着缰绳,一袭红衣穿梭在细密如针的雨中,冰冷的冬雨挂在她纤长的睫毛上,使眼前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清影。

回到县衙时,刘县令也发现了此案的蹊跷,为了讨好这位来路不明的大人,正打算重启调查。正想着,转头就见上官婉儿满身寒气,面色清冷,刘用吓了一跳,赶紧叫人烧了热茶,不顾她推辞,又连忙叫后堂的夫人拿来了好几套可更换的衣物供她挑选。

此时衙役来报,当年买迷烟的纨绔子弟已连夜传唤至县衙内。刘用听了,立刻差人升堂。见他如此操之过急,上官婉儿犹豫了一下,但转念一想,未加拦阻。

此人身材肥硕,满脸横肉。当年作恶后只蹲了一年大狱,出来后家中为他买下了制蜡生意,如今已是扬州城内有名的富商,

刘县令审问他时,此人一开始还满口油腔滑调俱不承认,待刘县令按上官婉儿的意思以那张状子为突破点严厉拷问时,他便神情不安,前言不搭后语,后来竟开始公然谄媚贿赂。虽然他开出的价目实在诱人,刘县令的小心脏被诱惑得砰砰直跳,但一想到上官婉儿在屏风后听着,就如坐针毡,高声大骂无耻。

这人狡猾得很,见没有实质性证据便屡次翻供,说辞前后不一,夜越来越深,刘县令的眼皮直打架,不愿再同他僵持,灵机一动,先以公堂行贿之罪将其拿下,其余的慢慢审问。

上官婉儿见他提起那状子时慌乱的神情,便知当年肖可岚对秦白所言八九不离十。可当年那状子不翼而飞,就算王怀耽真的受贿替人写下诬告的状子,现在也已经无从查证。

走出县衙时,已经鼓打三更。丝丝点点的雨夹杂着绒毛般的飘雪从天上落下,上官婉儿仰起头,让冰冷的雨雪轻柔地飘落在脸上。脸孔逐渐湿润,慢慢汇成几滴冰凉的水滴,顺着脖颈滑落进领口。

她闭上眼睛,心中暗暗嘲讽自己年轻气盛,总以为自己能够使天底下的恶人都付出代价,将公义散播到四海万众。现在想来,自己这些年还真是天真得可笑。

从十八岁伊始,奉旨游历,惩处贪官污吏无数,圣上龙恩高照,屡屡升迁。这傲人的官位,权柄好像使自己陷入了无边的幻梦,总以为自己力量无穷,能够使黑暗无所遁形。

而这些日子,看到了以爱之名欲行自私恶毒之事的申訾箬,小人之心挟私报复谋杀爱人与家人的端木孝仁,为一己私利草菅人命的王怀耽,还有对这一切知情多年,却选择缄默的秦白。王怀耽如今高升幽州司马,而昌儿却在青葱年岁被当街腰斩,血流如注。老人守着破砖烂瓦盼了一辈子,直盼得形容憔悴眼泪哭干也盼不来一个公道,二十年后的今天,明知是冤案,可毫无对证,她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竟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恶人逍遥法外......

她想起了壹清镇潘家客栈的两位老人,一生用爱彼此成就,神魂交织,而有的人,却将爱扭曲如鬼魅,不惜裹挟他人一同进入黑暗的深渊。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作恶的享富贵又寿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一定是的,一定......

上官婉儿想着这些,在深夜的街头失魂落魄地走着,筋疲力竭间,她好似看到了一个身披绮罗,顾盼生辉的身影,轻轻抚平她狰狞的伤口......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客栈,疲惫终于彻底吞噬了她,一头栽倒在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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