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因彼时被发觉他未曾侧目,没与那捕快照面,并未被怀疑,但那捕快却借助火光瞧见了转头的我,因他是一介武夫,不谙才华,而我身上也没什么特征,他无法描述出我的样貌,就算晓得也只得烂在肚子里,无从查起,但只要我与他面对面碰上,就非揭穿不可。

梅稔从抽屉里翻出一张人皮面具,说是用特殊材料模拟人的肌肤特制,与一般人皮别无二致。他给我戴在脸上,再取出一套他的外抛披在我身上,如此我摇身一变,整个人由女转男,成了一名翩翩公子。别说旁人,就连我对着镜子端详也认不出那是自己。

我其实很憋屈,明明光明磊落,却不得不躲躲藏藏。逃出生天,性命得了保障,我却犹如霜打的茄子般灰心丧气,提不起半分神采,昔日爽朗活泼的白默默似乎也跟着外表变了灵魂。

之前有说过,梅稔这个人在同龄青年里头较为特殊,很别具一格。如他这般年纪,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到处寻花问柳,贫苦人家的书生忙着寒窗苦读,即便是那种游手好闲的谦谦君子,也谈婚论嫁,相亲立业。而他,与我一样,除了有一手好厨艺一张好容貌,文房四艺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就连日常生活中的喜好也与常人大相径庭,屋子里除了必备的桌椅板凳,简直家徒四壁。唯一令我侧目的,是室内靠窗的位置有一副美人对镜梳妆的水墨丹青。

那张挂帖里面的画面很美,及荆少女青黛花黄,可作画之人的匠艺委实不敢恭维,就连我这外行也能给出两条差评。落笔粗糙,调色混淆,若非轮廓较为鲜明,整副画算得上信笔涂鸦。

“她唤波泶,是我的意中人。”

梅稔的声音充满悲戚与苍凉。

我一听便知不妙,并非是替安呶叫苦,而是听出他语气里深邃的情绪,但因纳闷,不但不慎言安慰,反而开口揭人伤疤。

“嗯,她人呢?”

“被我弄死啦!”

他的声音云淡风轻,听在我耳中却犹如五雷轰顶,彻底目瞪口呆,心里的震惊,可想而知。

他没理会我的骇怪,继续称述他与他初恋情人的过往。

他的故乡在遥远的彼岸,十七岁那年,因缘际会爱上波泶,双方两厢情愿,开始享受世上所有情侣都会度过的浪漫生活,彼此相濡以沫。

他说,那时他的长相鬼斧神工,先天性侏儒,黑若炉碳,门牙龅起,眼陷鼻塌,与如今相比,简直天壤之别。他还画了一张彼时相貌的肖像,那形容,我只瞅了一眼,便如吞了只死蟑螂般说不出话来委实不敢置信,那青面獠牙的家伙竟是美若天仙的他。

他说,波泶当初也厌恶过他丑陋的容貌,但还是没有宣告分手,依然对他很好,两个人形影不离。可过后不久,波泶回故乡探亲,他便收到波泶托人捎给他的涵笺,内容大约是说他们不合适,好聚好散,将来依旧是朋友等云云,却没有一句抱歉或者对不起。他自是怒不可遏,跑去波泶亲戚家质问,得到的是她与另外一个男人的冷嘲热讽。那个男人长相很英俊,比起如今的他,可以说各有千秋,可当时的他站在对方面前,卑微入蝼蚁,低至尘埃里。

可他毫无自知之明,固执的认为是对方强迫波泶,他冲心上人撕心裂肺的吼,难道你的爱情建立在皮相之上吗?你就这么肤浅,庸俗吗?

他得到的答案是最致命的摧残与打击,当着另一个男人的面,波泶扇了他三个耳光,跟着男人的拳打脚踢也接踵而至,他被打得遍体鳞伤,满腔深情也在那一场毁灭性的绝望中遍体鳞伤。

最后,他揣着镰刀半夜三更潜入波泶与那第三者的卧房,悄无声息的终结了两个人的生命,也终结了那一段丑陋低俗而不堪回首的爱。

心上人因长相背叛了他,自此,他对从前一笑置之的容貌产生了痴狂的偏执,他走南闯北,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价,换来一张英俊的皮相。

至于那代价是什么,他实在三缄其口;而中间脱胎换骨的过程,他也蜻蜓点水一语带过。

再后来,他害怕近乡情怯,更惧触景生情,便没折回老家,一个人随波逐流,远走他乡,来到了这里。

他说,曾经再如何悲观,那都是过去式了,我不会泥足深陷在其中,水无法倒流,人只能往前看,向前走。

却分明可闻他藏在喉咙里的喟然长叹。

真会自欺欺人,如果看开了,又怎么会惆怅,为什么要挂着那张亲手绘制的丹青睹物思人,念念不忘。

但我什么都没说,同那些诗词歌赋一般,于爱情,我亦一窍不通。

梅稔双手掩面,语气里有讥嘲:“呵,从前我掏心掏肺的爱一个人,却遥不可及。而如今,喜欢我的人不计其数,我却一个也不稀罕。曾经爱一个人令我幸福得不知悲为何物,现在我被成千上万的女人仰慕,可半点也喜悦不起来,你说,这是不是犯贱。”

他并非是询问我的意见,而是自己抒发心里的痛。

他又朝我冷着脸:“你晓得了我的经历,是不是吓得魂不附体,觉得我杀人不眨眼,是恶魔?”

说对他杀人的行为不介意是假的,但更多的是心疼。

那不过就是一场女人的水性杨花,他是有多在乎波,才会做出那样疯狂的决定。爱迷双眼,恨蛊人心;爱有多深,恨便有多彻骨。

这是后来我在安呶身上归纳的总结。

安呶在二层遍寻不获,也没听见我的暗号,很快找上了三楼,扣门的声音恰巧响在梅稔讲完故事之后。

关于他那些令我胆战心惊的过往,安呶毫不知情。

梅稔很会控制情绪,之前在我面前侃侃而谈说什么男女有别,但他忘了自己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安呶在暗中窥视过他很多遍,他今日却是第一次正式的认识安呶,之前那起意外太过遽然,大家都猝不及防。他的房间很宽敞,家具齐全,即便纳了三人,仍绰绰有余。

安呶一见他那副蔫蔫的模样便大惊小怪,不住口的嘘寒问暖,还坚持要将平安符塞入他囊中。

梅稔给我们跑蜂蜜甜柚茶款待宾客,大厨不愧为大厨,只要与味蕾舌尖沾边的手艺,均具相当造诣,我由衷钦佩。

畅聊了片刻,安呶背对梅稔不停的朝我使眼色,意欲昭彰。我心领神会,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出门,将空间留给两人独处。

不出去还好,刚掩上房门转身,我便给老掌柜歹个正着。适才纵火时太过仓促,没留意马厩之后有人在上茅厕,我所有的行动都给人瞧得分明,待扑灭了火势,平息躁动,立即禀报掌柜到处搜捕罪魁祸首。

被焚毁的是豢圈与马匹,七窍生烟的却是老掌柜。他裂眦嚼齿,叫嚣着要将我送进官府,严惩不贷。

最后是梅稔出面说情,赔偿了酒楼的一切损失,将我保释出来,并交代日后若我再来寻他,掌柜不需为难,放行便是。如此,皆大欢喜。

自从那日得与梅稔畅所欲言,安呶整个人立即精神焕发,各种春风洋溢。每日做着与他双宿双飞的春秋大梦,书塾的课业就此翘掉,再也没去过。

而我,则赓续着手缝制长袍。因不确定能否派上用场,我没将这桩是告诉安呶,以免手艺不佳弄巧成拙。

说来也怪,上次我捯饬针线,难晤诀窍,这日重新引线,居然似模似样,以前阻碍的难题竟都逢针而解,绣不来的花样图谱如今三下五除二便手到渠成,那呈现出来的视觉效果,委实令我满意。不出两日,一件袍子出炉。

丝绸质地的锦缎,靛青裾摆,衣襟袖口点缀着蓝樱白银。别出心裁的设计,色彩矛盾,却并不违和,搭配起来相得益彰,我忍不住暗赞,梅稔的规划概念很美。

我将劳动成果拿给阿娘瞅,她抚摸成品,瞪大瞳孔一个劲儿的呵斥我寻了枪手。

我本想既然制品颇佳,可以建议让安呶拿去同梅稔献殷勤,但莫名不愿,犹豫迟疑。我想,大概是因为此乃我生平第一次自食其力表现的优越成绩,我不欲舍弃用来当做朋友收买人心的工具。可另一个念头自我心底的深渊里渐行渐近漂浮上来。那个声音说,这是特意为他制作的,你不辞辛劳的赶制,难道仅仅是尘封起来做纪念品,然后等它烂朽腐败嘛?快啊,既然有这种欲望,为什么不付诸行动。

我暗自呐喊,抑制住心里的冲动,捧着那件袍子自我踌躇。脑海里不断幻补梅稔穿上长袍之后衣袂飘飘的画面,终于,我被实际行动出卖,将袍子裹入包袱,潜夜出门。

云客逍十二时辰不打烊,这个时候酒楼依然营业。我已编造了一套说辞,待见到梅稔,我会亲手将这份礼物送给他,然后说这是安呶模拟他的要求重新裁剪缝制,他自己下单的那件也即将问世,明天即可去取……

无论如何,我不能挖安呶的墙角,绝不!劈腿这种事,丧尽天良!

后来我即将死去的前一刻,曾倒叙这些年的生命境遇,在我剪下那件靛青长衫最后一个线头时,在那瞬间的惊艳与冲击下,我对梅稔的情愫,也抽根萌芽,我命运的凄惨,也就此注定。

但我的这件袍子要成功送到梅稔身上,可谓一波三折,绵延悠长。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的街道杳无人迹,所有居民都已阖门闭户。青石板铺镶的巷弄只有我形单影只一个人,以及靴子踏地的哒哒声,明明是盛夏,街道两旁却刮起阴嗖嗖的冷风。

在经过距云客逍里许之外的一个拐角处时,我听见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尖锐的划破夜空,冲上云霄。

你没有身临其境,不知那犹如鬼哭狼嚎般的尖叫有多令人毛骨悚然。声音来得毫无预兆,我吓得魂飞天外,也跟着啊的一声,包袱被远远的抛了出去。

黑暗中有脚步声奔来,一个人从角落里窜出。我惊慌中下意识的想到了最近风靡城东的关于魍怪吃人的传闻,转身疾驰,狂呼救命。

但没跑出几步,身体蓦地一顿,腾云驾雾一般不由自主的倒飞回去。我吓得六神无主,慌乱中眼光一瞥,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朝我招手。随着他的动作,我的身躯便缓缓向他靠近。

四周漆黑一团,但他身上却发出白茫茫的光辉,照得周遭异常明亮,由于光线实在白到了极致,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朦朦胧胧辨出他身形高挑挺拔,依稀是个男子。

书塾夫子有过描述,这正是传说中的鬼魅魍魉的特征,由于幼时曾有类似遭遇,我历历在目!

心绪来不及旋转,我只觉喉咙倏地一痛,跟着是铺天盖地的窒息与眩晕感朝我袭来,他已钳制了我。脖子上的疼痛令我脑海迷糊,鼻腔已经无法呼吸。距离隔得太近,他身上光芒又太过浓郁,刺得我双目发酸,睁不开眼。

隔多年,幼时那场侥幸逃避的血劫又重新报复了过来,我再次闻到死亡的气息。在这瞬息之间,我大脑混沌中,想到了一个人,是梅稔。

生命结束之后,死亡来临之前,电光火石间,我念兹在兹的,居然是他。

这一刻我醍醐灌顶,原来我竟爱上了他,从前那些想要接近了解他一切,想进入他生活的欲望与冲动,并非为了安呶,而是源于爱。

我以为,这份感情来得敛声息语,也会伴随我的死去而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我领悟的时间太短。它只是我生前的一记牵绊,一份来不及说出口的遗憾。

可魍魉让我失望了,他揪住了我,却没有杀人灭口,僵持了半晌,又将我放下。

我堪堪站稳脚跟,回头去觑,但除了苍茫的夜空以及我急促的喘息,死寂的巷口里再无其他动静,魍魉也早已影踪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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