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安舜却因有要事缚身尚需处理,不能同我结伴,只是送我上了马车,挥手告别,说了句后会有期。
我递给他一株紫色鸢尾,稍聊纪念,也表示这些天的叨扰与辛劳。
我们的缘起,是我先开的口。很久以后,我想主动与他绝交时,安舜对我说,是你先招惹我,是你走入我的生命,但要离开,却是我说了算,由不得你。
这时我有多亲近他,后来便有多排斥他。
葵山距离甲城天南地北,即便是快马加鞭,一趟至少也需要半月路程。我晕车,为免受颠簸,特意交代车夫放缓马速。如此一来,路上便耽搁了不少时日,待慢条斯理抵挡甲城,已是月底。
这一路人困马乏,路上膳食均是些农家咸菜,味道着实不敢恭维,挑食的后果便是我因营养不良导致面黄肌瘦,神情憔悴,阿娘一见到时,心疼的捧住我的脸,飙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阿菟,出了一趟远门,你怎么瘦成一根竹竿子了,你是不是没将临行前为娘的叮嘱放在心上!
她大惊小怪的吼,么了,忽然揉了揉眼睛。你,你真的是阿菟?
我翻了个白眼,无语。扳着她肩膀,凑脸过去瞅。娘亲大人,我便是如假包换的阿菟哦,最近减肥减过了头,你赶紧预备山珍鲍鱼给你亲爱的闺女丢失的脂肪补回来。
她呸了我一声,拍拍我衣袖上的灰尘,眼睛里有着那独属于母亲对子女的怜惜与关怀。是该好好补一补,现在的公子哥们均喜肥硕丰腴的圆润姑娘,你这样瘦骨嶙峋的,当心嫁不出去。
我怼她一眼,乌鸦嘴。
父亲不辛早亡,是阿娘含辛茹苦将抚养至今,她对我的好远胜于爱惜自己,她想弥补这些年我缺失的父爱,她希望我能过上寻常人家的妙龄少女相同的生活。所以的嘘寒问暖,都浓缩在调侃与揶揄的磕磕绊绊中。
饭桌上,她替我布菜舀汤,问我,此行顺利与否,你要找的人可否有了蛛丝马迹。
她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专门戳我泪点。
我忻悦低沉了下去,默不作声的摇头。碗里香喷喷的鸡汤霎时失去滋味,形同嚼蜡。
她叹了口气,感慨。你连他长相都没见过,又从何情起。世上好儿郎数不胜数,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不要气馁,改日阿娘替你相几门好亲事,任你挑选。
我对她的宽慰充耳不闻,对于自己的婚姻大事,我十分任性。可成曦这个名字,或许真如萍水相逢的过客,只是我枯燥的生活里的一场南柯一梦。但凡为梦,无论多么冗长,总有梦醒时分。魇了三年,兜兜转转,终是睁开了迷蒙的双眼。
我决定忘记成曦,忘记他那张我还没目睹过的脸,忘记他当年的画虎不成,忘记这个名字。
但人生何处不相逢,人生何处无伏笔?
就在我在心中做出这个令我磨牙凿齿的决定是,阿娘说了句,这几天好生待在家中练练琴棋书画什么的,学不进去也多看一看,过两天为娘有天大的惊喜。
她笑得神秘兮兮。
我不以为然,她口中所谓天大的惊喜三天两头便会爆发两起,司空见惯了。
本想直接置若罔闻,但免得阿娘误会我不重视她的改嫁。遂蜻蜓点水般一笑而过,心底却满不在乎。
我以为同往常一样,都是她小题大做,可这次不同,无论是于她还是于我,这都是空前绝后的巨大惊喜,甚至打破我生命中的世界纪录。
她即将面临改嫁再醮,而我,也会多一个继父!
邻居王伯母喜滋滋的与我交谈时,我从她嘴脸探听了出来。这一则讯息当真如晴天霹雳,将我五雷轰顶。
我手里绣得面目全非的丝绸架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总而言之来得实在太快,我毫无心理准备,一时难以接受。
我跑去问阿娘,她一脸眉欢眼笑,喜气洋洋,拍了拍我的脸颊,很意外对不对,明天我带他来见你,先提前相处几天,了解一下脾性,他和蔼可亲,宽厚儒雅,很有亲切感,你们会融洽的。
阿娘有了新夫,不再是街头巷尾笑柄的克夫孀妇;我即将拥有一位继父,世上又多了一个爱我的人,明明应该喜庆欢乐的,我却莫名觉得堵心,胸腔烦闷,半分喜悦的情绪也无。少女的第六感甚至隐约浮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一定是忐忑,害怕相处有矛盾,害怕叫不出口,那个陌生的男人不会对自己好,害怕他无法尽职尽责,无法做到身为人父的义务与担当。
我在心里给自己找了无数条恐惧的理由,可依然无法缓解心中的烦躁与不安。整整一天,我卧在房间里足不出户,粒米未尽。
阿娘的眼光很好,她的未婚夫是个相貌堂堂的男人,轻袍宽带,衣袂飘飘,脸上的笑容仿佛有一股温冰暖雪的神奇力量。我看到的第一眼便被吸引住,消沉的情绪瞬间腾跃起来,眼睛里也有了些像样的神采。
之前在王伯母那里听说,这桩婚姻是男方入赘。不是他家庭条件落伍,也非亲戚长辈中。冲突,而是因此乃阿娘的要求,她不想离开家太远。
对于这一点,我也很赞成,同阿娘一样,家里的一草一木均有感情,谁愿意搬去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生活。
这算是一场小型引见席,互相自我介绍一番,阐明大概。
我直勾勾盯着他的脸,五官端正而轮廓鲜明,也是少有的美男子,只是,我对他除了莫名感到忐忑以外,还掺杂了一丝似曾相识,仿佛我们曾经有过几面之缘。可我冥思苦想,始终回忆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这些疑惑很快得到了答案。
他望着我笑,用潮湿而温热的嗓音开口,你是阿菟吧,你阿娘总向我提起你,我一直想来见见你,只是你阿娘觉着不合适,一直没有机会,才拖延至今……
他还在叽叽呱呱念叨着什么,可我已完全听不到,只是睁大双眼,骇异到登峰造极。
他的嗓调,像极了记忆中某个声音。
阿娘用胳膊肘推了推我,阿菟,发什么愣呢,喊成叔啊,他在跟你说话呢。
他终于自曝姓名,依旧笑靥如风,我姓成名曦,成功的成,晨曦初露的曦。
真是人如其名啊,他就像冬日黎明前苏柔又耀眼的朝阳,温暖岁月,惊艳时光,令我无所适从,虚妄得仿
佛在做梦。
为了他,我远渡重洋,跋山涉水,枯耗三年光阴。十三岁到十六岁,少女最唯妙窈窕的成长韶光,我都倾注在他身上。
我以为我们情深缘浅,终究是陌路永隔,可遍寻不获之后,在我心灰意冷时,他却忽然以那样让我无地自容的身份从天而降,多么离奇又诙谐啊。
当他兴高采烈的做出自我介绍时,我用岂有此理的表情显示心中的溃败的情绪,强烈的震撼过去,一股磅礴的眩晕感袭击过来,我扶了扶额,丢下碗筷,奔命般逃离那张棱角尖锐的餐桌。
没有理会身后两道声音的呼喊,我疾步跑回房间,碰的一声掩上门栓,背靠在墙壁上。无人窥测独属于自己的空间里,腿足瞬间脱力,整个人贴着墙壁滑了下去。
我蹲在地上,将头埋入膝盖。
突如其来的异举,闹得饭局不欢而散,阿娘深夜来找我交涉,她端了许多我嗜好的菜,苦口婆心的劝导,说他真的很好,会成为一位可以放心大胆依靠的好父亲。
我看得出来,成曦看待阿娘的目光里深情款款,那不是热恋期青涩的激情与宠溺,那是成年人才具备的柔情蜜意。从他短短的三言两语里,我大概能举一反三臆想出他的脾性。正如阿娘描述的那样,他是那种和蔼温柔的好脾气,会对我很好。
可是,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但心里的秘密我羞于启齿,现实沸腾而暴戾,我无力改变格局,只能违心接受。我拉着阿娘的手,哭着对她说,我会祝福你们的,我会尝试做一个孝顺的好女儿。
她欣慰的笑了,我仿佛看见她眼角的鱼尾纹在那抹发自肺腑的笑容中舒展开来,她似乎年轻了许多。
阿娘早婚,与父亲缔结比翼时才年逾及芨,如今未至四旬,可因为这些年来饱经风霜,容颜较之同龄妇女更为衰败。
而成曦,眼下不足而立之年,才二十七岁。
后来他托人捎信,约我出去吃饭,说要与我单独谈一谈。
我接了那张轻薄又沉重的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