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1 / 2)

王大爷和马狗蛋是第一批来给他贺喜的。

耿如春当时并没有在意。当时他想,两人来给他贺喜,表面上是对他的祝贺,实际是为了解决了肚子的问题,是一件两边落好的事。

马狗蛋离母子俩还很远,就高声说:“婶子,牛娃,我和大爷给你们贺喜来了。祝贺!祝贺!恭喜!恭喜!”

母亲还没有来得及回话。马狗蛋满面笑容语气高昂地接着说:“婶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牛娃考上大学对于咱村来说,这可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是咱村的第一人,并且是‘国家重点’名牌大学,这就更难得了。我给婶子这个喜是贺定了。”马狗蛋一副吃了秤砣——铁(贴)了心的样子。

“你拿啥给婶子贺喜呀?”耿寡妇故意开狗蛋的玩笑。

“婶子,我一个大活人来你还不乐意?”马狗蛋淡定地说。

“乐意,乐意。还是婶子有脸面,狗蛋就是县长请,还不去呢!”

“真的。就是县长请,我也不去,别说啥乡长、村长。”马狗蛋厚着脸皮吹嘘道。

“唉呀!还是牛娃争气。中举了,要进城做官了。做了官可别忘了你妈和大爷。”王大爷半天插不上嘴,好不容易插话说。

“大爷,这不是中举,也没有做官。这个学也是上不成了!”耿如春垂头丧气地说。

“上不成了!?哪有有官不做的?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牛娃你咋这么傻!”王大爷半是不解半是恼怒地说。

“大爷这都啥年代了,你思想还停留在封建社会。牛娃不是做官,是要念更好的书。”马狗蛋说。

“念书,念书!牛娃,你这是要把你妈累死吗?念了这么多年的书,还要念!这要念到啥时候啊?”王大爷顿时变了脸色,粗声大嗓门地问。

王大爷是个老光棍,一辈子没有结过婚,也没有走出大山一步。他穿着大襟子上衣,和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的马狗蛋在一起显得非常滑稽。王大爷记不住“领带”这个词,经常把领带叫做“布带”。他还经常取笑马狗蛋说:狗蛋,你要是冬天把布带系在腰里还能取暖,夏天你把它系在脖子上,你不猫不狗像个啥样子。但是王大爷为人和善,喜欢帮助人,村民都喜欢他。王大爷以为考上大学就是中举,中举就可以做官。也就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他以为耿如春考上了大学,耿寡妇再也不用受苦。谁知耿如春考上了大学还要念书,那考上大学有啥用?这些年,这个勤劳贤惠的寡妇,辛苦地供给着耿如春上学,苦可没有少吃,累也不曾少受。想到这里,王大爷语气坚定地劝说:“牛娃,那你不要念书了,回来帮你妈种地。”

耿如春爽快地应道:“对,大爷,我不念书了。我回来帮我妈种地。”

马狗蛋急忙阻拦道:“不念了?大爷你胡说啥?牛娃读完大学,政府就会安排工作,也就有了铁饭碗。”

马狗蛋是村里的大龄未婚青年,从小父母双亡,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与他同龄的年轻人都是几个孩子的大了,他还过着一个人吃饱,连狗都不饿的生活。他曾经外出打过几年工,见过些世面。由于没有文化,被人克扣了工资,骗过几次,他再也不愿出外打工,回家守着几亩薄田,过着清贫的日子。他有一身蛮力,又是一个勤快的热心人,只要他看见有人忙活,他就会上前帮忙。他经常帮助别人种田、收割、挑水……这造就了他在寡妇洼的好人缘,村民都喜欢他,他在村民家就像在自家一样。

王大爷听说耿如春读完大学就有工作,又笑逐颜开地说:“牛娃,那你妈还得受几年苦啊!”

“大伯,牛娃现在上学都有问题,我哪里敢想分配工作的事。”耿寡妇无奈中含有殷切地期盼。

“有啥问题?”王大爷问道。

耿寡妇边给王大爷说耿如春没钱上学的事,边把两人请进中间的窑洞。进入窑洞,她让耿如春张罗茶水,她去做饭。耿寡妇为人憨厚实诚,只要有人来家里,不管认识不认识,总要端茶让饭,来人不吃点饭,她就不让走。何况今日他们是因为耿如春考上了大学来的。常言道“一天来三次,要看那一回?”母子俩不敢怠慢。她做起了最拿手的臊子面。

臊子面是寡妇洼人招待尊贵客人的最好食物之一。

王大爷和马狗蛋喝着茶,围绕着耿如春热火朝天地聊着天。

马狗蛋不无羡慕地说:“兄弟,你考上大学了,将来到大城市里去工作。你不知道大城市的楼有多高,一个挨着一个,人就像蚂蚁一样。那些人穿的有多气派,多洋气,西装革履的……”

“狗蛋哥,我不想上学了?”

“啥?为啥?总不是王大爷说的话影响了你?”

“能为啥?穷病害的么!”

“牛娃,你上学得多少钱?”

耿如春没有说话,伸出一只指头来。

“壹佰,你向亲戚朋友借点,让左邻右舍帮点,自己再凑点,应该就差不多了。”

耿如春摇了摇头。

“咋了,没有人借钱给你?”

“不单单是没人借钱的问题,是你把学费猜错了。”

马狗蛋听到这里,吐了一下舌头,他也爱莫能助,回过头又和王大爷说话去了。

耿如春陷入了沉思中。他怨恨他不早出生几年,那时上大学是免费的。他又怨恨人情比纸薄,亲戚竟然大多数都没有借钱给他。当时他对寡妇洼的一切都那么憎恨,那么讨厌。他想将来无论如何都要带着母亲远离这穷山沟,远离这苦日子。他看到吧嗒吧嗒抽烟的王大爷怜惜地注视着他。他马上又回到现实中,没有钱,咋去上学?咋会有工作?咋能带着母亲离开寡妇洼?这时不上大学的念头再次在他心中腾起,他感觉浑身的血在涌,有莫名地冲动,他竟然想和人打架。他看到王大爷和马狗蛋和谐愉快地交谈。他的心情又稍微平静了。他想:如果不上大学,就不用借学费。这样也好,他可以为母亲分担一些家务,也不为学费而发愁。母亲也不用再干耕地、扛麻袋这些男人干的活计。那么,他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所有的梦想、报复都成过眼云烟,都将与他渐行渐远。他心里不甘!这样做母亲也一定不同意。这时,他又渴盼村子里有一条通向外面的路,把村子和家里的水果运出去就可以变卖成钱。这样不但解决了他的学费问题,乡亲们也不愁吃穿了。唉,他叹了口气,骂自己是痴心妄想!修一条路得多少钱?那是不可能的事。至少现在不可能。听说黄沟村历届村委班子都把这条路都作为重点工作来抓,但因为投资大,技术复杂,一直搁浅着。思来想去他觉得他面临的出路,只有唯一一条——种地。他自我安慰道:种地是自古以来,投资最少,只要有蛮力,就饿不死的工作。虽然清苦些,但是可以照顾母亲,让母亲少吃些苦楚,少受些烦累。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坚定了主意,决定要说服母亲。他为这一决定所鼓舞,他觉得作为男人就要有担当。他又安慰自己,毕竟考上过大学,这说明他不孬。想到这里他心里轻松了不少,心情平衡了很多。

让耿如春没有想到的是村支书张正义带着村民来给他贺喜,这一举动让他改变了初衷,也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让他后面的生活变得富有挑战性,极为有意义。

当童翠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让他快去接匾时,耿如春才知道村支书和乡亲们给他送来县长亲笔题词的匾额,是专门来为他贺喜的。他有些意外,但是他立即决定和马狗蛋王大爷出去接匾。王大爷还嫌他穿的衣服不符合礼节,又没有炮仗,不让他去接匾额。他知道按照礼节,接匾的人是要穿长衫,接匾时还得鸣炮,但是他没有顾忌那些俗礼。母亲当时还说,牛娃,没长衫没鞭炮不打紧,但是你得换上干净衣服,也是对别人的尊敬。他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去接支书一行。

童翠华是耿如春的隔壁邻居,她比他只小一天。他俩同病相怜,自小都没有父亲,所以两人从小就都很懂事,也能给家人分忧解难,干啥事都在一起。小时候他们经常一起放牛,一起割草,一起捉迷藏,一起过家家。可以说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无所不谈。他俩在小学和初中一直是同班同桌。初中毕业翠花考上了县高中,童母认为翠花是女孩读再多的书也没用,还能省一笔学费,强行让翠花辍学了。虽然,翠花一再强烈要求上高中,耿如春也多次向童寡妇求情,童寡妇还是坚定地拒绝了。从那时起,翠花在家帮母亲种庄稼,他在县高中上学。每年寒暑假他俩经常在一起干活、读书。他发现每当说起读书的事,翠花都非常的热心和向往,她尤其喜欢周敦颐的《爱莲说》,她喜欢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她的个性也是爱憎分明。他经常把学校图书馆的图书借回去给翠花看,他觉得两个人一直就像兄妹一样。

黄土高原大部分地方都流行白红喜事送软幛硬匾的习俗,白事送软幛,红事送硬匾,尤其是当过县长以上的实职政府官员题词的匾和幛,最受乡亲们喜爱。接送匾幛时,主家要对送匾幛人行施三接三送的大礼。第一接,是在距主家二三百米时,先鸣炮三通,然后主家对送匾送幛人做三个长揖,送匾送幛人亦要还三个长揖,然后主人接过匾幛,行至主家大门口,开始第二接,再鸣炮三通,主宾互相行礼,第三次是进主家院子后,挂匾或幛时,主宾再次互相行礼。送匾送幛人时,从院子里开始送到距家二三百米外,是迎接时的礼数倒着来一遍。

耿如春和马狗蛋接匾,耿寡妇招呼人,马狗蛋填补了没有炮仗的缺陷。老远处,马狗蛋声音比鞭炮还洪亮:“欢迎,张支书和乡亲们给耿如春贺喜。主家在此有礼了。”宽厚洪亮的声音在山间回响,隔着几道山的人都能听到。王大爷笑着说:“狗蛋的声音比鞭炮好使,鸣放鞭炮的作用就是告诉人们喜庆之事。”

村支书张正义和村医马六叔穿着长衫走在最前面,抬着一个金面红边的匾,后边跟着几个乡亲。匾上写着“鹏程万里”四个黑色大字。后边的乡亲们有的抓着一只活鸡,有的提着几十个鸡蛋,有的拎着几斤清油,有的拿着一方腊肉……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耿如春考上大学的事。

翠花和王秋英接过匾额,耿如春随着马狗蛋的声音开始行礼,张正义和马六叔回了三揖。一行人快到门口时,马狗蛋高声说:“请张支书和乡亲们里边请,主家这里有礼了。”耿如春行三鞠躬。

人群中有人笑着说:“狗日的狗蛋,你要把人耳朵吼聋吗?”

马狗蛋笑着说:“看你那熊样,是不是经常被老婆打。”

人群中便爆出欢快的笑声。到了中窑门口,马狗蛋腰弯成九十度,手平直地指向门口恭敬地说:“请!大家窑里请!主家有礼了。”耿如春再次三鞠躬。

有人说:“狗日的狗蛋,还做得人模狗样的。”

有人说:“人家马狗蛋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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