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病（1 / 1）

母亲在消化内科住院输液，见我来了，吃惊又歉意，随即让我帮她补缴两千医药费，不许我垫钱。她提起今天是我妹妹的生日，说是昨天就给在成都的妹妹打了电话。

母亲不懂什么叫矜持。如同她口口声声不要我去医院照顾她，哪怕今天是周日我在休息，昨天她就特意打电话来强调今天不要去医院。理由嘛，总是那些，她还能自己照顾自己呀，父亲会给她送饭呀，不想再给我添麻烦呀，不能让我被其他患者传染呀……但母亲每天又给我打数次电话，分析她的病情，或者聊些别的。

母亲孤单，无法矜持，没有什么人能让她尽情倾述，只有我让她没有什么顾虑。当年她和父母的规划，就是把我留在身边养女防老。现在母亲总觉得我吃了亏，很是过意不去。

母亲打电话有时不分时候，偶尔晚上临睡时一个电话打来，把我的魂吓掉一半，以为她或者父亲发病了，其实她仅仅是想吐槽个什么事。母亲一旦得知我在开会、在与同事聚餐、在家洗头、在看电影，甚至在午休，就会迅速结束话题，匆匆挂断电话。母亲的话题已越来越窄，除了与父亲、与妹妹性格不合的事，基本就谈论导致她各种不适的病。她没有别的爱好，喜欢的麻将也少打了，父亲把电视音量调大点她就烦躁痛苦，她每天爱刷的就是来路不明的各种养生治病视频，然后猜测自己哪里在出毛病，有时会臆想得极为严重，比如身上突然出现了几块大乌斑。

母亲唯恐哪天因病瘫痪在床拖累了我和妹妹，身体一难受就去医院检查或者住院，半夜去医院，叫120也有过好几回。从每次检查化验的结果来看，十有八九不是太严重，正如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总是中气实足，不像生大病之人。有两回母亲卧病在自家床上，表情痛苦，认为自己“不好得很”，看着让人心焦，但说话铿锵有力。我把她接到我家住，症状就好多了，一回家又说复发了。

母亲的病属老年人常见病，高血压、心脏病、骨质增生、缺钾、失眠、夜尿多、行走无力、气促等等，在医生看来没她想象的那么严重，但症状总没根治，母亲总是在半夜受罪，甚至有与死神搏斗之感。住院后，症状一减轻，或者护士扎针技术不行，母亲又要求提前出院，一旦医生开的药吃了有所不适，她就自行去药店开药，或者让我从网上找药。

近两年母亲住院有八次，门诊也有好多回，我已有些麻木，不再为母亲的病情惊恐，她认为怎么好，就怎么治吧，只要她认为好就是好，包括不想熟人医生来给她看病。医生劝她不要把“肺气肿”“积液”之类的字眼看得那么重，她似乎从没听进去过，总认为她的选择正确，比如阴差阳错，把她的头晕和鼻窦炎给治好了。

这次的病，母亲是因大便仍不正常、半夜尿胀但解不出、腿部疼痛等多种不适，严重影响睡眠，坚持到清晨五点才挂的急诊，最终被消化科收治。她下定决心要做个彻底治疗，希望这次能安心治好所有症状，再治不好就认命不治了。但医生告诉她，消化科只治消化方面的病，其他病不是他们能治的。母亲又不愿转到其他科室治疗她的腿痛问题，说是CT上写明了尾椎变形，似有骨瘤，恐怕治不好。

今早，母亲见到我来了，又重复地谈着她的病情，并说输液对大便不正常无效，但化验结果又无明显问题。等主治医生来了，再次要求她做普通肠镜查具体原因，她仍执意不做，因为有高血压、心脏积液、受不了大量喝水、饿不得，也怕做肠镜受罪。等主治医生一走，母亲突然提出要出院，态度坚决，这离我用微信给她补缴两千医药费也才一小时。当我在医生办公室为她申请明天出院，医生已懒得看我一眼，只是说CT检查没有大问题。也许他在出院证上，又会加上一句“患者要求出院”之类的话。

母亲得知我中午准备去附近参加一位同事接儿媳的婚宴，最先说等我吃完了酒，再来一趟医院，我答应了，计划晚点去，让同事给我占个座位。眼看离十二点还有半小时，我准备出发，母亲又劝我不要去，我依了她，托同事写了份子钱。不到十分钟，母亲喝了中药，离吃午饭还有会儿，又催我去参加婚宴，我不能再依她了，只好去附近吃了碗豆花饭。

这样的折腾我已习惯。如同她住院当天上午，我一再问母亲是否要吃早餐，她说来时吃了点，不想吃，不用我给她带。当我拿母亲的医保卡在一楼登记，父亲正从家里赶来照看她。等我上楼来，母亲才说，她已叫父亲下楼去给她买早餐了。要知道，那时正是医院上班拥挤的时候，很多部电梯外排着长队，还层层停靠。为这事，老公已是站在旁边无语了。大概，母亲总是怕麻烦我吧。

这不，等我吃完了午饭，回病房用微波炉热好了母亲自带的蔬菜稀饭，母亲又催我回家，不许我帮她洗碗，也不许我继续陪她了。她对临床的病友还说，人老了，治病，就得要有好心态。

母亲的心态有时好得出奇，她能呵呵地笑着，像在说一件开心的事，把与父亲吵架的事、还有得病的症状说出来。能笑就好，不会坏得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