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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峥看着她担忧的脸,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些隐秘的念头是多么卑劣,可是,越是明白这一点,那些念头就越是如野草般在他的心底疯长,越是压抑,就越是蓬勃。
他闭上眼睛,“无事,只是有些脱力,歇一会儿就好了。”
“下次别这么逞强了。”向晴抱怨了一句,然后又朝他粲然一笑,“恭喜你,终于重新站起来了。”
路峥却无法直视她的笑,转过眼道,“我先回房间清理一下。”
“顺便也休息一下吧。”向晴说,“今天反正没什么事,只要别错过晚上的年夜饭就好了。”
路峥心下熨帖,向晴一直在说,要在过年之前把他的问题解决了,让他卸去压力,安安心心地过年,而她也确实做到了。
他很庆幸,能够跟她一起分享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
路峥回到房间,将轮椅推进浴室,却没有急着洗澡,反而是借着浴室里安装的各种扶手,再次站起来,艰难地挪动起脚步。
其实他知道,等过了年,把事先安排好的专业人士请到家里来,在他们的照料下进行复检,可以避免很多问题,但真到了这一刻,路峥却发现自己根本忍不住、等不了。
他之前跟向晴说,已经等了十八年,不介意再多等一阵,那时他说得洒脱,心里也真的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耐心。
但原来,他也只是个俗人。
十八年磨砺而成的沉稳和冷静,似乎从他的身体里消失了,他变得像一个毛头小子似的,完全按捺不住心头的蠢动。
好在他的体力实在无法支持他折腾太久,在浴室里腾挪了一会儿之后,路峥又气喘吁吁地坐了下去。
这回他终于老实下来,洗过澡,换了干净舒适的衣服,这才回到外间的床上躺了下来。
心里有太多的情绪,大脑也兴奋异常,路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他的身体实在是太疲倦了——不仅仅是因为今天的消耗。昨晚向晴激动得没睡好,路峥这个当事人又能好到哪里去?他甚至根本没睡,在房间里坐了一夜,直到外面传来向晴弄出的动静。
闭上眼睛,任由脑海里杂乱的念头纷飞着,路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沉。
十八年来,路峥时时刻刻都在与体内的煞气对抗,即便是睡梦之中也是如此。但从前,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睡眠质量很差,毕竟身体和精神都确实得到了休息。可像今天这样,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享受的睡眠,却是从未有过的。
而只有体会过了这种感觉,才会明白自己过去究竟错失了什么。
路峥躺在柔软舒适的被窝里,甚至生出了一种“不想起床”的念头。
对他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九岁之前,他精力充沛,睡醒就迫不及待地起床,做什么都比睡觉有意思。九岁之后,他的世界一夜之间倾覆,必须要竭尽全力才能活下去,寻找并抓住那一线生机,自然更不会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原来肆无忌惮地浪费时间,不去考虑有没有意义,是这种感觉。
原来“活着”是这种感觉。
路峥躺了很久,被子很柔软,很暖和,也很轻,盖在身上并没有太明显的压力,但他却提不起哪怕一丝力气,去掀开它。他安静地被它压着,身体躺在床上,思绪却已经飞到了天外。
世界好像都在一瞬间变大了。
原来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未必一定要用双腿去攀登高山、跨越艰险,哪怕只是躺在床上,但知道自己可以,就算不真的去做,也是快乐的。
重要的是他可以选择,而不是被困在这句身体里,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直到耳畔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路峥才收回了自己散漫的思绪。也许是因为自己不能走路,他对别人的足音总是更敏感一些,而向晴是第一个与他朝夕相处的人,她的脚步声,路峥自然再熟悉不过。
和家里其他工作人员尽量放轻的动作不同,也跟冲和道长从容徐缓的步履不一样,向晴的脚步声是轻快的、连续的,像一支在无人处悄然奏响的乐曲。
路峥光是听着这脚步声,似乎就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她此刻的模样,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他不由得微笑起来。
被子的束缚魔法似乎也被这声音打破了。路峥撑着床铺坐起身,听到向晴的脚步停留在他的门口,然后房门被敲响,向晴的声音透过门扉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路先生?你醒了吗?”
“醒了。”路峥扬声答了一句。
“哦,年夜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啦,非常丰盛。”向晴的声音立刻活泼起来,声量也恢复了正常,笑道,“你再不起来,又要放凉了。”
“就来!”路峥答应了一声,下了床,先去洗漱换衣服,这才出门。
他还是坐着轮椅,但此番的心境,却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
年夜饭果然很丰盛,集齐了海陆空各种食材,摆了满满一大桌子。路峥看见了,不由微笑。
其实这样的场面,对他来说也是陌生的。放在往年,过年对他来说其实也与平常没什么不同,顶多会让张助理给工作人员发红包。
是因为向晴在这里,她对过年兴致勃勃,家里其他人便也配合着准备,才弄得这么热闹。
倒是恰好契合了路峥此刻的心境。
他刚刚获得了新生,正该有这样一场热闹作为庆祝,而今晚又正好是辞旧迎新之夜,明天就将迎来全新的一年,彼此映衬,简直像是一场盛大而又隐秘的仪式。
其实按照向晴的想法,最好是大家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但看其他人在路峥面前拘束的样子,她真怕给他们吃出胃病来,大过年的,没必要这样折磨人,遂让他们在厨房里另外开了一桌。
于是一顿年夜饭,倒也算吃得热闹而有滋味。
吃完饭,领了红包,其他人就各自散去,向晴和路峥则是泡了茶,开了电视机当背景音,坐在客厅里消食说话。
不过才说了没几句话,向晴的电话就响了,是冯雪妃打来的电话。
其实之前,龙振国和冯雪妃就好几次邀请向晴跟他们一起过年。但向晴一方面还要顾着路峥这边的情况,腾不出空,另一方面跟他们的关系也没熟到那个地步,感觉真去了反而别扭,就拒绝了。
这会儿龙家的晚饭也上桌了,这不又给她打了电话。虽然知道她不会去,还是又例行邀请了一次。
说了几句话,拜了年,冯雪妃和龙振国又在通讯软件上给她发了压岁钱红包,约定好了过两天一起出去吃饭,这才被向晴催着挂了电话,去吃饭了。
这边向晴的电话才挂上,那边路峥的又响了,同样是叫他回家去吃年夜饭的。
路峥搪塞几句,挂了电话,与向晴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想着向晴的情况他大都知晓,自家的事却还从未对她说过,路峥便道,“你还不知道我家里的事吧?”
“嗯。”向晴点头。
路峥便简单地跟她介绍了一番。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大家族那些勾心斗角、利益纠葛,路峥父母早逝,留下来的东西自然难免被人觊觎,等他长大了,夺回了一切,跟家里的关系也就紧张了起来。
有好几年,彼此之间是毫无联系的,后来他混得越来越好,那边就又凑过来了,不过路峥一直都淡淡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向晴唏嘘。
“其实我从未将他们当作是亲人。”路峥道,“我虽然在上清派住过几年,在路家也住过几年,现在想来,却不知道哪里能称得上是家。小时候跟父母一起住的屋子倒是还在,但也不想回去。”
“我不也差不多。”向晴说。
路峥曾经有过家,但早已回不去了。而向晴呢,她在自己的世界也是有家的,哪怕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一个,那仍然是个十分温馨的家,但既然人已经到了这里,前尘往事自不必再提。
至于现在……她看向路峥,笑道,“所以我们这算是两个可怜人抱团取暖吗?”
路峥闻言,却是正色道,“我们虽然不是家人,却也曾患难与共,关系比一般的亲人更紧密。希望以后,我们也不要因为其他的事情而疏远了才是。”
向晴闻言,不由心虚了起来,总觉得路峥已经知道了自己考上大学之后就跑路的计划。
她本来是觉得,路峥已经帮了她太多,她总不能占便宜没个够。但是现在想来,要是太直白地直接疏远对方,岂不是更不厚道?
路峥虽然看起来冷淡,其实待人真诚,他身边的朋友不多,向晴怎么都算一个了。若因为避那些无关紧要的嫌疑而让朋友伤了心,岂不是本末倒置?
她于是连忙斩钉截铁地道,“当然不会!”
路峥满意地点头,想了想,又道,“既如此,不如我们从今日起,就换一个称呼?”
“称呼?”向晴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路峥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客气地叫她“向小姐”了,不过因为他们住在一起,说话的时候都是面对面,自然就知道是跟她说的,倒也没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