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冤狱难明意如何,轻舟喋血染碧波(上)2(1 / 2)

一个满身补丁腰间扎着白色腰带的少年,踩着泥地里的大小不一的石头,走在狭窄的县城小巷里。透过两边破烂不堪的院墙,可以看到院子里破旧肮胀的棚屋。几个全身泥点的孩子,蹲在墙角下玩着水洼里的树叶。少年停了下来看了一会儿,回头望去,来时的巷口并没有人跟进来。少年急走几步,转出巷子,来到县城的主街上。

刚下过雨,小贩和菜农们已经破不急待的把摊摆了出来,将不宽的街道挤的更加狭窄。少年脚步不停,低头走着,一边躲闪着路边贩卖者的热情。路过一个糖葫芦摊时,他步子微微犹豫,终于停了下来,买了一串。

他接着继续走过大半的摊位,又穿过一条安静而幽暗的小巷。两旁开始有着一些砖瓦的建筑,这里已经靠近县城的中心地带。这些建筑中有一座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那是一座十分小巧的教堂。

教堂的外观虽然破旧,但依然保持着整洁。它的外墙涂着白色的颜料,虽然已有脱落的地方,露出青黑的砖色。窗口是用棕色的木材制成,透出一种简洁而又优雅的感觉。教堂的门是古旧的木门,看上去非常的结实,上面的铁环擦得锃亮。

少年推开大门,闪身进去。教堂内部是一种简单纯净的西洋风格设计。高高的拱形天花板是用木材板制成,轻轻垂落着几条长长的吊烛。几排木制的长椅子整齐地排列着,散发出淡淡的木味。教堂的祭坛上是一座十字架,正对着门口悬挂着的一幅耶稣受难的油画。

其中一排的长椅上坐着一个黑袍白发的老人,他问少年道,“杰森,一切都顺利吗?”

“是的,佩斯托亚神父”,少年回答,“六叔全家已经从码头离开了。走之前给了我这个,让我转交给您。”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略微泛着黄色带着墨渍的纸,递了过去,又补充说道,“六叔说,感谢您的药,药很好,只是希望不再见。”

神父露出一丝笑容,叹道,“很难再见了”。他看向手中的纸,密密麻麻的文字,左下角按着墨色的指印。

“知道这是什么吗?”神父知道少年不识字,但仍然问道。

“六叔是衙门里的仵作”,少年想了想,说道,“是不是巴泽洛神父的尸检报告?”

“尸检报告?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顺国词汇,”神父从阅读中诧异的抬起头道,“嗯,但是很贴切。”

“你很聪明,”神父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的父亲卷入了这场冲突中,并因此丧命,我很抱歉,孩子。但是,痛苦和责任不应该由我们来承担。”

神父扬了扬手中的纸,“如果不是刘六的女儿需要奎宁,我无论如何也拿不到真实的东西。果然,巴泽洛神父并不是死于锄头和铲子,也不是死于扁担和棍棒,而是尖刃首。巴泽洛神父并不是死于和你的族人的冲突,你父亲也不是应该被斩首的凶犯。”

少年垂下眼帘,没有委屈愤怒的神情,淡淡的,仿佛早知道了一般。父亲不可能是凶手,他当然知道。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前世的记忆让他对这一世的父母并没有那种血浓于水的深厚亲情,哪怕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十三年。如果有,那可能只是抚育的恩情和长期同处的友情。

少年的父亲叫陈有根,母亲叫沈翠兰。沈氏前后生了五个孩子,只有他和一个小他8岁的妹妹立住了,其他的或是溺水或是因急病而死。一家子住在离城十多里地的陈家沟。那里是陈家族人的聚居地,没有外姓。陈家宗族虽大却不富,都是土里刨食、看天吃饭的农民,大多数人都是勉强混个温饱。即便是村长家稍好些,也是人人要下地的。他从出生后弄清家里情况开始,就整天琢磨怎么用前世的知识致富。

前世作为一个资深废宅,既不懂怎么提高农业产量,也不懂怎么烧玻璃造肥皂,只会写点C++和Python。这样的穿越者在古代贫农家庭想要致富,也真是只能想想而已。何况洋人都出现了,玻璃和肥皂只怕已经是早有了的。

这给穿越者曾小川带来了一定的迷惑。这里毫无疑问是蓝星华夏的某个片段,或者某个平行时空的华夏投影,这是人种和语言文字都清清楚楚指明了的。陈家沟这种偏僻的山村都能时不时听到洋人传教士的事迹,那大概相当于晚清时候。之所以曾小川知道只是相当而不是晚清,是因为大家的头上都没留辫子。

他也问过村长现在是什么朝代,回答说是大顺朝嘉和年间。至于大顺朝之前是哪个王朝,村长估计也不知,只是斜睨着他反问了一句“你这憨娃问这个作甚?”

曾小川是穿越者前世的名字,而他在此世有一个大麦这样乡土气十足的名字。他拒绝大麦这个名字,但是他无法阻止别人这样叫他。为此,他曾经向陈有根抱怨说这个名字太村气,既不雅致也无气概,要重起。

“诶哟,你还知道雅致?”在场的村长调侃道,“你要怎样气概?”

“哦,龙傲天就挺好!”

“啥?”大伙没听明白。

“龙傲天,龙王爷的龙,骄傲的傲,老天爷的天,龙傲天。”

陈有根脱下鞋子就劈头盖脸的打过去。村长也一边道,“狠狠打,这是个惹祸精啊!皇上都没有姓龙,你也敢姓龙?还什么天?老天爷也是你能编排的?”

此后村民们没事就喜欢拿名字逗他,他只能以不理会做为抗争。而这样的抗争导致他从小有了不爱理人的憨子的名声。陈有根对此当然很不高兴,但他不敢与村人争辩,便只有在曾小川又犯傻的时候用秸秆狠狠的打他,试图把他骄傲的棱角磨平。这样的骄傲和不羁陈有根在村子里的别的孩子身上从未见到过,还有一种形容不出的似乎对所有人的疏离感,这让他对自己儿子的未来充满担心。好在动粗似乎有些效果,曾小川渐渐的泯然众人。

虽然曾小川的致富大业从来就没能正式开始过,但好歹家里还有两亩薄田,吃饭的嘴又不多,总能混个温饱。河边和水田里有时也能弄到些鱼虾黄鳝,可以稍稍安抚住穿越者对荤菜的欲望。就这样,曾小川长到了十三岁,长成了一个面色黝黑、头发粗糙、手大脚大的普通农家少年,习惯了蹲在地上吃饭,习惯了在苍蝇乱飞的粪缸上排泄,习惯了在烈日下缩肩弯腰的做农活。除了打理整洁的一口白牙,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穿越者的痕迹。

平静的日子仿佛能延续永久似的,直到半月前。那天一早,村长就带了全村的成年男子,人人扛着锄头扁担去了府城边的泗兴镇。事情的起因据村长媳妇说是村子里早年有个叫陈有福的,与村子里起了矛盾,离家出走十几年后,回来在泗兴镇上安了家,平时也不与村子常来往。这陈有福不知怎么就信了洋和尚的邪教,前几日病死,死前嘱咐妻儿请洋和尚操办身后事,用洋教的方式。如此不敬祖宗,传到族长耳朵里,惹得他大怒,要将陈有福一脉赶出宗族。后来不知怎么又改了主意,觉得必须得过问阻止此事,便叫他做村长的儿子集合村里的青壮年,去殡葬现场把洋和尚打走。

曾小川也跟了去。他要亲眼看看这时候的洋和尚,满足一下穿越者剩余不多的好奇心。冲突发生的时候,曾小川就在外围看着。陈家沟的人和陈有福家请来的帮闲先是互相之间推推嚷嚷,然后突然就混战起来。正在与村长交涉的巴泽洛神父在一片混乱嘈杂之间突然倒地不起。现场谁也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直到神父俯趴的身体一动不动,身下有大片的血蔓延开来,有人嚷着打死人了,众人便一哄而散。

官府迅疾介入,追到陈家沟让村子交出凶犯来。村长与族长卖尽老脸,又凑了不少钱财舍了,总算是将砍头的名额降到五个。众人抓阄,陈有根就这么抽到了被带走,连托付家小的话都没来得及说,第二天就丢了脑袋。

对于曾小川家来说,顶梁柱一死,天都塌了。族长一边安抚沈翠兰,一边却拟把沈翠兰配给陈有根的鳏夫堂兄。沈翠兰先是不愿,但无奈何村里轮流来人劝说,甚至沈氏的娘家舅舅也是同意,沈翠兰便勉强应下。只是那鳏夫已有了三个儿子延续香火,便要打发曾小川自己谋生,只愿意收母女两个。沈翠兰哭着要在祠堂前一头撞死,被曾小川和其他人拦下。

“我早就想出去闯荡了”,曾小川对沈翠兰说,“以前舍不得阿爸阿妈和小米,事已如此,倒随了我心意。阿妈莫要难过,你知我自小便是想挣大钱的,少则三年多则五年,我挣了钱便回来接阿妈享福。阿妈一定记在心里。若是日子难挨,便多去村长那里求助,他欠阿爸一条命的。”沈翠芳只是哭,拉着曾小川依依不舍。

曾小川又去和村长要些钱,村长叹着气说,“你这孩子也恁犟,在村里东家西家的干点杂活,吃个几年百家饭就是了,何苦非要离了村里。离乡人贱啊!在外面死了都没人收尸。”

曾小川冷哼两声,对村长说道,“你送我阿爸上断头台,我也不恨你。阿爸留下的田地如今我打理不了,原也该送还族里,只是我出门闯荡,总不能一点盘缠没有。”

村长于是肉痛的包了两串铜板给他,说道,“这里有两百文。憨娃莫怪叔,叔也是没办法。你爹就你一个儿子,好好的活着,混出个人样来。你可想好去处了?”

曾小川见只有这些,也只能说道,“这点钱,哼!那两亩旱田作价几何,去镇上找个中人便知道,我也不想计较。只是我母妹处境艰难,望村长伯伯看顾一二。如今天下大乱,外有洋人逼迫,内有短毛匪作乱。我观朝廷不日会下旨让各地建团练。我日后会去投军,若是能够得个一官半职,也是给族里挣份荣耀。”

村长被他这话说得惊疑不定。洋人作威作福他倒是听说些,只是什么短毛匪和朝廷团练的事情,他作为里正都没听说过,这憨小子如何得知。听他一席话说得有模有样,除非衙内官吏和见多识广的员外,旁人可是说不出来,更何况如此年纪的小儿。莫非这小儿背后有人教他如此,是谁?又是图啥?

村长思来想去,连曾小川告辞离去也未在意。曾小川对唬住村长原没有把握,此时松了一口气,暗想不过一个土著而已。短毛匪的事是他听泗兴镇上的行商讲的。说是南边有一伙子不挽发髻,将头发披散下来剪短了的匪徒,作乱十几个府县,正向北而来。曾小川觉得这个时候大约是太平天国了吧?前世是剪了辫子与大清决裂,今世大家都没辫子就只能剪短发了。

对于这疑似太平军能闹到什么程度,曾小川并不确定,毕竟是平行时空。而且太平天国也并没有好下场,所以曾小川没考虑过去投那帮短毛匪。其实他早就想好了,最好的选择无疑是投洋人,凭他的英语和前世的知识水平,在哪里都不如跟洋人搅合在一起出头的快。至于家国情怀,家已经破了,国也并不是熟悉的国。

村长目送他渐渐远去,见他又突然回转身来,冲他大喊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哈哈...哈哈!”他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这娃真是疯了,”村长摇头道。

七日停灵,村里给陈有根的残躯配了个木制的头颅,便下葬了。曾小川进了城。进城的时候看到了悬挂在城门楼上的五个人头,曾小川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恐惧狰狞表情下的熟悉面容。曾小川眯着眼看了一会,随人流走过城门洞。他打听了教堂的方向,径直寻了过去,见到了佩斯托亚神父。

他表明自己的父亲被冤枉成杀死巴泽洛神父的凶犯,自己如今无家可归,恳请神父收留,愿意投入主的怀抱,并帮助调查巴泽洛神父的死因。出乎曾小川的意料,佩斯托亚神父立即就答应了,曾小川原以为要费很多的口舌。

如今匪情渐起,县城一夕数惊。佩斯托亚这几日一直在忙着什么,今天突然让曾小川去在衙门做仵作的刘六家里取一件物件,并嘱托不要让人看见,注意是否有人跟着。曾小川在取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偷偷看了这份尸检报告。繁体字他也是认得的,只是从来没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来。报告上说,巴泽洛神父死于匕首这样的尖刃,但伤口处被锄头捣烂了。

这当然与佩斯托亚神父之前收到的衙门的说法完全不一样。神父也很明显对案件有了相当的猜测。“这里很危险,我们今晚就走。孩子,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们去上海。我们会为你的父亲报仇的。”

“好的,佩斯托亚神父!”

...

“哥哥,吃”,小丫头举着仅有的一颗糖葫芦,送过来。

“月虹姐给你的,你自己吃。”

小丫头舔了一口,眉眼弯弯,又举着送了过来,硬往曾小川闭着的嘴里塞,一边使劲一边咯咯的笑着。

雪亮的刀光劈落,断开的颈腔鲜血骤然喷出,狰狞的头颅滚落。

撕心裂肺的哭声,晕倒在地的熟悉面孔,拥挤的人流举着馒头围拢而去。

曾小川猛的坐起,大口的喘着气,好一会才平静下来。他默默的坐着,一动不动,直到听到隔壁房间里的挂钟报时声响了十二下。

他收拾起身,在隔壁房间的门口等着神父。两人很快离开教堂。曾小川提着神父的行李,那是一个藤箱。他自己则只弄了一个褡裢,装了件换洗内衫和那一点铜板,搭在肩上。

月色黯淡,夜风凛冽。曾小川跟在佩斯托亚神父之后,小心翼翼的往前走着。城内的灯火大多已经熄灭,到处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月光照耀着大街小巷。偶尔的人声会让两人急促的脚步放慢下来,变得极为亲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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