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冤狱难明意如何,轻舟喋血染碧波(上)2(2 / 2)

远方城门楼的斗拱屋檐在黑暗中仿佛巨兽的头角,城门洞则仿佛怪兽的巨口,等待吞噬夜里的潜行者。两人渐渐靠近城门,可以看到远处城门洞口一盆明亮的篝火点燃着,几个士兵的身影围着火盆席地而坐。

旁边的小巷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呼,“喂,洋和尚”。

佩斯托亚停下脚步,巷子里一个人影提着一只昏暗的灯笼走了出来,先将灯笼在佩斯托亚和曾小川的脸前晃了晃,又举到自己脸前,说道,“是我”。

一阵风吹过,灯笼里的火光狠跳了加下,仿佛随时会熄灭一样。曾小川看到的是一张忽明忽暗的刀疤脸,看上去有些凶恶,只是一边眉毛下垂,倒带着一丝愁情苦意一般。

“您好,尊敬的彭先生!”,神父礼貌的回道。

“齐了?两个人?那走吧”,彭先生转身提着灯笼前行。

两人跟着他走进小巷。七拐八绕了一炷香时间,已是到了一处城墙下。那人呼哨一声,听墙头也是一声呼哨回应,垂下一根麻绳来。那人从墙根下的草堆中竖起一个梯子,大概四米的高度,刚好搭上墙头。他转过身来,对佩斯托亚说道,“我兄弟在上面看着,你们爬上去吧,行李给我。”

曾小川将手中的藤箱递给他,拴在垂下的绳头上。神父又从兜里取出一把钥匙,递给那人,“我留在教堂里的所有物品都是你的了,包括我那套纯银的餐具。另外,请不要做出亵渎主的行为。我说的是那幅画,请珍惜。”

那人接过钥匙,笑道,“放心,西洋画还是很值钱的。我没有必要跟钱过不去。”

“还有我的同伴,巴泽洛神父,我不希望有人打扰他的安宁。您可以帮忙吗?”神父又问道,“当然,县令大人那里我也托付了,我留了一封信让阿尔梅达转交给他。”阿尔梅达是神父雇佣的另一位顺国仆人,本名施泉,也是本地人。

“这我保证不了。不过没什么人会对洋和尚的墓感兴趣的,害怕都来不及。放心吧!放心吧!”

“感谢你的安排,愿主保佑你!”

佩斯托亚和曾小川前后顺着梯子爬上城墙。那里已经有个士兵装束的人等着,另外一边的外城墙也已垂下了梯子搭着。士兵也不与他们说话,只示意他们继续翻出去,又把行李用绳子给他们放了下来。

城外远山黑影重重,四下里静寂无声。县城的南面是依托码头的集市,白日里喧嚣无比,夜里则人声稀少,偶有留守码头仓库的力工走动一二。码头上稀稀落落的停着几艘单桅帆船和乌篷船。帆船上挂着的灯笼还大多亮着,乌篷船则都黑着。

两人小心的靠近码头,此时一只乌篷船内灯火亮起,船帘挑开一个身影钻了出来,冲着他们招手,那是接应的船夫已经在等着了。

踩着晃动的跳板踏上船,曾小川静静的蹲在甲板上,听着船在潮水中浮沉。身后舱中传来神父与船夫细细的交谈声,过了没多久,船身轻轻的震动,伴着细微的水流声,船移动了起来。

曾小川望着城门楼的方向,这个距离看不清那五个悬挂示众的可怜人的首级。

“我会为你报仇的!”曾小川心里默念道,看着城门楼渐行渐远。大梦十三年,一别此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

船夫把小船摇的飞快,只一炷香功夫,已回望不见城池。船夫停了摇橹,让船顺水而下。神父问船夫道,“这个速度,多长时间能到江口镇?”

船夫回道:“一个多时辰足够了。天刚蒙蒙亮时便能到”。

神父对曾小川解释道,“江口镇在这条巴水河的下游,长江口上。到了江口镇,往西便是府城和相邻的汉阳府、武昌府,往东则顺江而下,可以一路到达上海。”

曾小川前世地理并不好,但武汉倒是去过,此时回想一下,似乎这里应该或许可能是黄冈一带。

“长江知道吗?”神父以为曾小川没听说过,对于顺国的普通乡村少年来说,这很正常,“这是你们顺国横贯东西的一条大江,发源应该是在西边不丹国境内,往东面流入大海。上海就在长江的入海口上,那里是繁华的城市,有我们的很大的教会。你会发现与你生活的地方完全不同,充满着朝气、机遇,还有...嗯呣...文明的希望。”

“杰森,你知道吗?”神父在曾小川身边坐下,转脸看着他,“你很幸运,非常非常的幸运。我会把你带入文明的世界。你将摆脱你狭隘荒谬愚昧的认知,进入真理的领域,以更高的高度观察世界的运行。从此,你会甩开你的同胞,不再麻木、机械、绝望的活着,人生的意义将完全不同。”

曾小川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回应神父。曾小川并不认为自己是顺国人,但心底仍然对神父毫不掩饰的高傲言论产生了强烈的抵触,前世对华夏的共情延续到了现世。虽然佩斯托亚神父的这番话是事实,虽然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可能仍然要依靠神父,但他做不了听到这番话仍能笑脸相迎。

“杰森,你沉默的不像个孩子。来吧,笑起来,兴奋起来。”神父拍了拍曾小川的肩膀,“我知道你现在心中充满着悲痛和难以言喻的悲伤。失去亲人的痛苦我完全可以理解。我的信仰告诉我,我们的至高者会接纳我们的逝去的亲人,并让他们在他的爱和怜悯中得到永恒的安息,只要我们坚持信奉主,传播主的光辉。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意义。”

“佩斯托亚神父,上帝真的存在吗?”曾小川两世都没有与牧师就此事好好讨论过,穿越的经历更是动摇了他的无神论信仰,“怎么证明?如果上帝创造了世界,那么谁创造了上帝?”

“我就知道,你并没有真的信仰上帝。但这就是我来东方的意义。证明上帝的存在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这不仅是一个哲学问题,也是一个信仰问题。作为一名神父,我的信仰告诉我上帝是存在的,并且他是一个有智慧,有慈悲和爱的神。”

“这不是证明,神父!”

“虽然我们无法用科学实证的方法证明上帝的存在,但是我们可以通过观察身边的自然和人类的行为,感悟上帝造物主的伟大和智慧。我们可以从艺术,音乐和文学中寻找上帝的存在和美,也可以在人类的伟大和行善中找到上帝的善意和爱。”佩斯托亚坚定的说道。

“这仍然不是证明,神父!”

“圣经中说过‘从所造之物,可以知道他的永能和神性’。这告诉我们,上帝的存在存在于我们周围的自然、人类和历史中,也存在于我们内心的精神世界中,”神父继续道。

曾小川又沉默不说话了。他当然没有被说服,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刚才要跟神父争辩这个,可能神父对自己民族的贬低激怒了作为骄傲的穿越者的他。

“你不一样,很不一样,”神父突然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惊讶道,“你的思维里居然有证明的概念。要知道,顺国人从来只有不言自明,或者圣人之言必是对的。他们从来不需要证明,他们只看是谁说的。”

“在东方的不毛之地,居然诞生了你这样的聪慧信徒,并送到我的身边,这毫无疑问是上帝的安排。这就是上帝存在的证明。”神父激动的说道。

曾小川摇摇头,决定作倾听状就可以了。

“更重要的是,无论我们是否能够理解上帝的存在,他都是存在的,他在我们的生命中给予我们力量和支持,在我们需要宽恕和希望时,他会安慰我们。上帝的存在无需证明,因为他的存在是我们信仰的核心,也是我们内心深处的信念。”神父滔滔不绝,毫无要停止的迹象。

小舟又行了一阵,前方是个河湾,密密的芦苇荡中,一个颇大的木制栈桥伸展而出。旁边是与巴水并行的官道。官道旁是河湾村,到陈家沟大概五六里的路。曾小川打断神父道,“佩斯托亚神父,前面的河湾可以停一下吗?走之前我想看看我的母亲。只要半个小时就行。”

“当然”,神父终于停下了演说,“去吧,孩子”。他走到船尾,吩咐了船夫停船。小船停在栈桥边。曾小川略平静了一下心情,跳上栈桥,飞奔而去。

...

山风吹拂,吹得曾小川的衣角不断飘舞。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小河流动的呜咽,山路上的树叶拍打和虫鸣声,衬的急速奔跑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十三年的生活在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的画面。

蜿蜒起伏的山路尽头是一个高坡,翻过往下就到了静谧的山村。曾小川爬上坡顶的大石,那是他常常独自发呆和思考的地方。他静静望着黑暗中的山村,犹豫了一会,还是爬了下来,折了根树枝,下坡进村。沈氏母女还在孝中,应还未那么快搬去那鳏夫家里。曾小川沿着熟悉的村路,向家里走去。所过之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

到了家院外,里面也是漆黑一片,沈氏母女此时都在熟睡中。曾小川翻过篱笆墙,院子里是相连的三间茅草为顶胚土为墙的屋子。中间是堂屋,左间是厨房,右间是卧室,只堂屋有门。曾小川将门轻推开一条窄缝,用树枝伸进去轻轻拨弄门后的门栓。门栓掉在堂屋的泥地上,咚的一声闷响。

曾小川停下动作,等了一会儿。屋里没有动静产生。曾小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做贼一样的潜入,为什么会害怕遇到沈翠兰和妹妹小米醒着。

曾小川慢慢一点一点推开屋门,老旧的门枢发出细微的嘎吱的摩擦声。屋里只有一张瘸腿的八仙桌,月光透过门,照在堂屋与卧室相连的草帘上。曾小川将褡裢中的糖葫芦取出,轻轻放在八仙桌上,犹豫的看着草帘。

时间不早了,答应神父的只有半个小时。曾小川缓缓退出屋子,掩上房门,跳过篱笆墙,向来路而去。

没走几步,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哭喊,“大麦,是你吗?”随即一个女童的哇哇哭声也跟着响起,“哥哥!哥哥!”

左邻右舍都被惊醒,骚动起来。曾小川抬脚飞奔。

“大麦,大麦...”女人的哭喊声在夜风中不停的重复着。曾小川跑出山村,跑上了山路,这声音依然在风中隐隐约约的传来。

不知跑了多久,疲惫的脚步开始踉踉跄跄,栈桥已在不远处。曾小川停了下来,抹了把脸,他发现自己居然流泪了。

“你流泪了,孩子,真是少见”,神父在船上伸出手拉他,笑眯眯的说道,“不过这没什么,这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表现。”

船夫不待神父吩咐,将船摇离了栈桥。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