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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折笑道:“并没什么难处,只是想你了,你用这人偶身,可听得到我说话么,慕容?”
他一笑一说,便是甜汤蜜水也没他的话语声儿甜,而慕容偶本来觉得没难处便召唤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想叱几句,都被这软话咽了下去,他的声音便透过小人偶传了过来:“我听得到,只是视线都是黑白的,看不见色彩。”
苏折松了口气:“能听到就好。”
他盯着小人偶,越看越觉得对方的动作僵硬得有些可爱,只道:“我们许久未曾畅聊,你近来可好?魔尊那边可好?”
小人偶想了想,干脆在一个水果盘子上坐了下来,依着新鲜泛光的橘子,道:“一切都好,陈小睡和孟光摇都很想你,总在念叨你在画轴山的境遇……那你,过得可好?”
他话中暖意不似作伪,问到最后一句更是多了几分人味儿,对于一个冷心惯了的妖官已是破格。
苏折被这暖话浸得笑容鲜明,像把显示屏调亮了一个度似的,他把身子一低,发自内心地笑道:“我在这边一直有人照顾,过得不错,但也十分想念你们。”
那人偶沉默半晌,还是直接道:“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苏折想了想,道:“快了。”
小人偶又问:“快了是多久?”
苏折却敏锐道:“你很希望我回去么?是不是盗天宗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小人偶忽的身上一瘫,道:“并无别事,只是魔尊没了你在身边劝抚,性子越发难以捉摸,我们这几个妖官又摸不透他的心思,日子比以前难过了一些。”
苏折疑道:“魔尊体内不是少了许多天魔么?我以为他的性子应该平和了许多。”
小人偶想了想,欲言又止了几番,可最终还是坦诚道:“他最近……好像又新得了一些天魔。”
苏折一愣,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得的!?”
小人偶忽然静止了。
苏折眼见他僵止如一帧硬生生卡顿的定格动画,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是被行幽下了死令,不方便告诉我么?”
小人偶终于点了点头。
苏折越发觉得这件事透着千般的古怪万分的蹊跷,可对着慕容偶他又问不出什么,便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道:“你们这两个月,是不是离开了盗天宗,去了什么地方?”
小人偶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而苏折仿佛已经猜出了点什么,继续问:“行幽是否利用了特殊的手段,在那特殊之地,得到了一些来自远古时代的特殊天魔?”
三个特殊叠加下来,仿佛是绕口令一般滑稽。
可是小人偶却没有半分被感染的笑意和轻松,只是沉默而静止如一个普普通通的布偶,只有他那偶尔闪动的纽扣眼睛,还能显示出一些额外的感情。
苏折大概试探出了一些情报,便郑重道:“多谢。”
有时不说一个字,甚至比说上一千句,一万字,还能透露出更多的情报与更关键的信息。
行幽故意隐瞒行踪,必定是为了复活咒祖的计划,而去了某些秘境险地,抢得了一些功能特殊、源自远古的天魔,如此一来,他究竟又往体内封印了多少天魔,是否补足了之前那些失去的天魔?如今已走到了哪一步?还能不能有转圜的机会?
苏折原本因为猫咪魔尊的出现而放下的心又再度悬空了,他当即结束了通信,把恢复原状的小人偶放回了戒指当中,在画堂内来回踱步,一身压不下的忧虑把骨节撑胀得咔咔作响,好像要把回忆里的行幽给嚼透了,把他那些摸不透的心思给画出来。
他一遍遍闻吸着空气中的墨香,又慢悠悠地一口口呼出去,仿佛是一次次地洗涤自己的心思。
终于,苏折冷静下来,在面上填了从容的笑,若无其事地往画堂深处的画室走去,一路穿廊过窗,翻了墨笔纸画,他倒未曾找到猫猫魔尊,却找到了丹希。
而他一见丹希,却看见了一副极为惊悚的画面。
丹希取了一只笔,在自己的脖子上方虚空涂画,不一会儿就在自己的脖子上画出了一个虚幻而半透明的脑袋,乍看之下是一个幽灵般的头颅,细看之下却只是一个拥有几分光影的轮廓,好像素描画了一半的未完成稿,又似一具被切片的脑袋。
这场面令人汗毛倒竖,可苏折却按下了寻猫的心思,安安静静地站着观看,面上竟透出了一丝轻灵而快意的笑。
因为不多久,这个透明幽灵般的头颅就慢慢充实了颜色,不断加深了光影与涂层间的对比,变得越来越像是一个真正的头颅,整个过程就仿佛是往一个空荡荡的水桶里不断地倒入彩色的浆水,又好像是往一块儿平板的石头上雕出一个人形。
这是一种真正的艺术。
是一种重塑生命、恢复肢体的艺术。
半会儿后,丹希终于完美地复刻了梦境中的那个头颅,而落笔的一瞬间,那颗头颅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其实并非真正的脑袋,而是一只由画仙之灵力所维持的头颅。
这虽非丹希真正的脑袋,却拥有了难以形容的生动神采,几乎可以看作他的第二首级。
而丹希就用着新画出的脸,转过头,看向苏折,不像是看见徒弟,倒像是看见一个刚才聚合的老朋友似的,轻盈而亲切地一笑:“你来了。”
这一份笑意,就像是黑暗里蛰伏已久的光芒,真正摆脱了以往的束缚,变得前所未有的干净与透彻了。
能见到惊悚变成惊喜,苏折也不由得欢快地笑道:“我只是来了一趟,老师却是真正回来了。”
他高兴地鼓了鼓掌,又好似漫不经心地问:“老师可有看见一只黑猫,在此处出没?”
丹希眼神一侧,似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伸出雪白云润的手指,对着一个角落遥遥一指。
苏折立刻随之看去,没在角落处发现任何类似猫猫的黑团墨球,却在墙角上看见了一幅图,一副意境深远、笔锋劲道的《白头翁独钓寒江图》。
画中有一身形伶仃的蓑衣老翁,本是独立于江岸的一抹孤影,自绝于一番天地,隔世于一方湖岸,有着寂天寞地的惆情怅怀,可在他的身边,却无端端多了一只黑猫,安坐仰头,似在等着老翁钓上一只鱼儿来喂他吃。
苏折无奈地笑道:“你怎么跑画里去了,快出来。”
那猫儿看似一动不动,犹如本就存在于画作中一般。
可苏折一旦靠近,伸手去画上一抠,那猫儿当即弓背一颤,从画上猛地一蹿,竟然没入了画的边缘,一下子就消失了。
苏折却熟练地往旁边一看,发现旁边的一副《仙姑骑驴图》中,本有一个身披彩衣、手揣花篮、骑着白毛驴儿的蓝衣仙姑,可那仙姑平实的鬓上,忽就多了一只蹲伏的猫猫,与她的黑发几乎融为了一体。
苏折当即苦笑一声儿,也不作声,悄悄地接近,紧急地一伸手,直接五指一扒拉,直接攥住在那仙姑头上的猫。
五指一攥,却是好重!那仙姑和猫猫几乎同时动了一动,好像平面里的东西也能受到平面外的影响似的,苏折再使劲一拽,还是拽不出猫猫,反倒是画里的仙姑好像被冒犯了似的,峨眉微蹙起几分怨愤,粉面含怒地看向苏折。
苏折只好无奈地收手,抱拳请罪几分,可一个不留神,那画中的猫猫又是一个弓背,从仙姑鬓上溜了下来,又是一个猛蹿猪突,跑到了边缘,从画里消失了。
苏折一愣,回头看向丹希,道:“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儿?他老躲着我做什么?”
丹希却是看好戏似的笑道:“你与他最为相熟,难道还不知道他为何生闷气?”
苏折想了一想,无奈道:“我不就是让他去找您玩一会儿么?怎么这就生气了?”
丹希苦笑道:“他的这一抹灵识,早已与《百猫图》中的猫仙灵识融为一体,猫么,自然是一副难以捉摸的性子了。”
就算不融合,他本来也猫的。
苏折扫了一眼这一墙壁的画,知道猫猫魔尊就躲在这群画里,忽的心生一计,笑了一笑,冲着丹希要了一副卷子,再要了一个捣药棍,决定现磨一些颜料,画一副金乌图。
若是旁人画金乌图,那自是临摹,可苏折画金乌图?
丹希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惊喜道:“你是想……照着行幽作灵猫分|身的样子,也给自己画一个金乌分|身?”
苏折笑道:“不错。”
说完,他便取出了孟光摇之前赠送给他的人首草,那看上去与其说是草,不如说是一个绿幽幽的头颅形植物,他只下了狠心,便把这东西一棍子打碎,捣成一大杯子的绿汁,再在里面加入了金乌的羽毛,碾碎成了一抹鳞闪如星的金粉,再滴入几滴殷红的金乌血,甚至加入了一点点从徐云麒那边要回来的碎肉。
碾磨成功后,他便在画上施下几笔淡朱,几描浅金,几分轻墨,一笔一划,时如绣娘线缝,时如刀匠浮刻,那一抹抹线条就如预约好的时候鳞次渐比地出现在了画卷之上。
不多久,原本空白如雪的画卷上就出现了一只幼态的金乌,笔意灵翻秀动之际,那金乌忽从画中破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