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妖孽横行,来来去去、进进出出,等闲事朝代不熟,皇帝不熟,谁家皇帝姓苟?皇朝末期,内忧外患又怎样,关我事?
大炎国,燕山城。
东城根儿下,有处私塾。
没有亭台楼阁,却有曲径通幽,修建得还算大气。
这里是平国公、靖国公朱家的族学。
初代平国公朱学武和初代靖国公朱学文是堂兄弟,都是跟着大炎太祖从龙定鼎的武勋。
传承至今已经是第九代。
祖传的国公还是国公,地位清贵,只是经营不得法,只剩下个表面光鲜,并无实权。
“本朝太祖本纪老夫已作讲解,诸生可有疑问”
讲席上,须发斑白的老者头都不抬,例行公事随口一问。
沾口唾沫,书翻下一页。
有些事情要想通。
只要不想把老朱家的纨绔子弟培养成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就没人能让他再吐一次血。
束脩不拖欠,包吃包住,偶尔还有打赏,说出去也能唬人,挺好。
“先生,学生有一问”清朗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老者的自我麻痹。
老者嘴角抖了抖,“大宽,太祖本纪只为开阔尔等眼界,无需穷究根底,你虽已过十五,三字经尚未通读……”
话没说完,让这位朱大宽自行体会。
朱大宽举着书本挥舞两下,书页哗啦啦作响,“学生翻阅本纪数遍,太祖出身微末,幼年失怙,宗族散佚,以致出家为僧,成年只有法号,未有名姓,承天命起兵以来,犹自以法号昙育号令群雄,何以登基御宇之际,骤然恢复所谓本家姓氏?其间可有隐情?”
条理清晰,有理有据,还带着一股莫名的,悲愤?
这个提问的角度始料未及,老者嘴唇发白,“太祖姓氏,自有太祖定断,国朝立国乃天命所归,苟姓江山两百年不移,岂容你后辈小儿信口雌黄”
颤巍巍站起来,戟指朱大宽,“学文公乃从龙忠勇,尚未就此多言,你是学文公后裔,世受皇恩,当知所敬畏,切莫自误”
苦口婆心,镇压封口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朱大宽摇摇头,“学生此问,绝无冒犯之意,正是出自一腔赤诚,我家祖宗已然姓朱,太祖皇帝何必定姓为苟?实在有碍视听,有损天家威严……”
“放肆”老者跳脚大骂。
皇家姓苟,本来就是民间一桩笑谈。
何止皇家,平靖两家国公姓朱,安远、定远两家侯府姓牛,自太祖以来的老牌外戚、天下仲姓姓马,当今富可敌国的长公主驸马姓的是杨,一时间,武勋贵戚尽成家畜牲口。
有那穷酸秀才篡改佛经,三十年公卿猪羊,三十年世家牛马。
坊间议论归议论,与他无关,但是自己教的学生在讲堂上公然发问,他怕是逃不了干系。
老者果断祭出最严重的处罚,“朱大宽,你冒犯天家,不忠不孝,立刻与我滚出去,不好生反省,不得再来族学”
话音落,讲堂里发出一阵阵叹息。
细听之下,竟然是遗憾的居多。
朱大宽并不屈服,一揖到地,眼神清澈,“学生年幼无知,所言若有不足之处,还请先生多多斧正”
“嗝”
老者好悬一口气喘不上来,斧正?老夫一斧子送你往生,“速速与我滚出去”
朱大宽无奈,起身抱拳,“先生今日教诲,学生铭记在心,关于皇家姓氏之问,也将上下求索……”
“闭嘴,你,你……”老者看着这个言行举止迥异于以往的学生,心潮翻涌,哇的一声,吐出一口心头血,蹒跚两步,轰然倒地。
讲堂立刻沸腾。
“先生又吐血了”
“先生晕倒了”
“先生死了”
狼奔豕突嚷嚷一通,各自呼唤童仆,瞬间作鸟兽散。
朱大宽愣在原地,心头五味杂陈。
他不是本地人,来自后世姑苏城,做的文物修复、古建筑维护,与民工相差仿佛,前途无亮。
穿越等闲事,无非入乡随俗,他毫无波澜。
但老者讲的所谓太祖本纪,让他无法冷静。
他入的哪个乡?
大炎国,姓苟的皇帝。
作为一个跟古物打交道的新时代青年,他确信正史野史都没有这么个朝代,一时间心态失衡,跟老先生争论。
本纪里的记载,是在朱温反唐之后,群雄逐鹿,太祖布衣起家,自南而北,扫清天下。
他应当取代的是宋,只是不知有没有饮子喝。
“事已至此,一动不如一静,先摸清楚风俗再说”朱大宽唉声叹气,作为外地人的优势荡然无存。
一颗脑袋鬼头鬼脑跳到眼前,“大爷,眼下不是惦记姑娘的时候,惹了这等祸事,府上几个爷们儿定然要告状作耗,还是先回府里,寻二老爷帮忙想想办法”
朱大宽看着自己的小书童上蹿下跳。
不大点儿年纪,被老子娘卖到府里,长得清秀,当了他的书童。
名字却重,唤作文魁。
寄托了朱大宽父母的殷殷期望。
“着急也没用,叔父此时应当在坐衙,不在府中,你且去找医师来,为先生诊治”朱大宽觉得先把能做的事情做好最重要,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暂时放放。
“哎”文魁响亮应了一声,掉头就跑。
朱大宽上前看了看先生的情况,取了些水喂他。
先生双唇紧闭,喂不进去。
朱大宽扶他坐正,束手无策。
“大宽,大宽,快跑,你快跑……”一道灰色的残影飙进讲堂,吓了朱大宽一跳。
呼哧呼哧,来人喘匀了气,朱大宽也认出了他。
朱大常,老朱家大字辈里名字最难听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朱大膘。
很不幸,这两个都是朱大宽的儿时好友。
相比于朱大宽是旁系,朱大常只能算是靖国公的族人,血脉很远了。
家里有几亩地,农忙耕地,农闲打制家具,打打猎,生活虽然清贫,但是充实简单。
“大宽,府里四爷到处说你气死了先生,还说你……说你大逆不道,说皇家不该姓苟”朱大常满头大汗,脸上肌肉发抖,“二老爷带人往这边来了,说要清理门户”
“我说的是本纪中未曾将皇家姓苟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朱大宽试图解释,对上朱大常清澈的双眼,颓然放弃。
“大宽,你今日说话好生饶舌,像是瓦子里说书的冬烘先生”朱大常产生了崇拜。
朱大宽苦笑一声,他得抢救一下自己。
“朱大宽,速速出来领罪”
脚步声纷至沓来,阵仗当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