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银乐 狼钟 旅行(2 / 2)
话说出口,我再次羞恼自己的词穷。
冬妮是什么反应呢?只见她定定看着我,两颗瞳仁瞪得大大的,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秘密,旋即又甩过脸庞,将我放逐到视野之外,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但在那帽影之下,明净的侧颊分明鼓鼓的,纤唇紧抿不住在颤动,甚至连那件向来肃雅的雪白围肩上,也有波纹在时时荡漾。很显然,耍赖式的调皮被尽数关在矜持的门后,已经险些快冲出来了。
天哪,我真怕她笑出声来,那样我的尴尬势必更上一层楼。但不知为何,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渴望见她的笑颜。
该庆幸还是该失落呢,冬妮后背往马车的屋棱一靠,强制冷静了下来。瓦片飞檐上抖落一小撮雪粉,簌簌流下,一部分嵌入车轮轮辐里,一部分叠加在地面小山上,车子似乎陷得更深了。震动也戳破了紫猫的梦境,它搔了搔尖耳,跃出巢围,蹬一步滑上东南方的飞檐圆顶。它扬起美丽的脖颈,对着东南方的月亮,露出四片虎牙,长声啸道:
“嗷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嗷呜呜呜呜……。”
这哪里是猫叫,分明是凄厉而绵长的狼嚎。也许因为不是货真价实的狼,嚎声听来并不真切,像用女高音的喉咙演绎出来的。它与月亮,这两者似乎存在着某种呼应,音阶每抬高一步,银月的光辉便随之旺盛一分。降落到地面时,银辉恍若刚出生的潮汐,眨巴着孩童与世界初遇的那种无暇泪光。它们从远方的地平线起始,成片成片席卷而来,漫涌上来,不见丝毫减缓的势头,并且最终也是真的没有褪去了。于是乎,刚刚还显得有些暗淡的辽阔雪原,还残留着些许蓝光的低地边角,现在已完完全全合上了一床皎洁的新棉,仿佛象征着新的时间节点的降临。
“它不是一只猫吗?怎么还能发出狼一般的声音?“我傻眼了。
”是啊,为什么呢?“冬妮仰望着紫猫,自言自问道,紫猫也俯看着冬妮。是的,他们是在对视,对视着好生认真,一动不动的,似乎是在无声的互相质问,又像是在对方的眼里苦苦勾画着某样事物的轮廓。不管怎样,在这样的时刻,我感到我的存在和空气一个等级,被忽视的滋味委实不好受。
过了一会儿,冬妮率先移开了视线,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用哀忧的语气说:“在这里,每当有新的物种消亡时,它的声带就会记录下这个物种的声音。”
“简直跟档案录音带一样呢?真是神奇。”我感叹道。
“不,那充其量只能算模仿。”她突地反驳道,“而且就算它是录音带吧,这卷带子也只会播放一遍,彻头彻尾的一次性用品。”
“额,不好意思,我不是很能理解?”我怯怯地问。
“就是说,至少你不会再听它发出任何狼的叫声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吗?”她顿了顿,反复嚼弄我的话语,仿佛也是在询问她自己。可惜思索到最后,答案也仅是放弃似的苦笑,“谁知道为什么呢?反正我也不是很懂它。”
她说这话的意思,好像有别人能懂它一样。莫不如说,‘懂一只猫’,这想法本身就携着几分古怪。还别说,这会儿冬妮倒真像猫一样盯着我,
“那么你呢,你可有什么猜想?”她好奇地问。
“大概,丧钟不应敲响第二遍,类似这样的理由?”
紫猫来到我身前一步之遥,昂头挺胸,猫睛眯缝着,神色很是安闲。它抬起左边的一只猫爪,伸向我,发出一声“喵”,这次是正常的猫叫。我警惕地用探询的目光请示冬妮,“别担心,它希望你握她的手。”女孩淡淡解释道。
好吧,只是握个手,也没什么吧,我边想边曲蹲。奇怪的是,我们说猫爪猫爪,它却没有锋利的爪子,只有粉通通浑圆圆的肉球,深陷在顺滑的深紫色绒毛里,半隐半现,有种故意遮掩的、朦胧梦幻的可爱之感。是谁把它的爪子都剪去了呢,我最先想到的是冬妮,但又不敢问她,从此前的种种迹象判断,冬妮同这只紫猫之间似乎有点不对付的意味。
顶边的四颗小肉球开开合合,呈现出各式各样的软昵,“喵”,又一声,我全身瞬时打了个激灵,脑海中某个零件松动了。被俘获了吧,一定是被俘获了吧。我咽了咽口水,伸出右手,掌心大大敞开。有趣,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正和一只小猫在玩剪刀石头布呢,它出石头,我出布,它先出的,我占了后发制猫的便宜。
慢慢的,眼见布即将包住石头。一阵疼痛突兀地袭来,伸出去的布反过来包住我的头颅,我疼得躺倒在雪地上,蜷缩起身子,左右打滚。因为眼皮也连着蜷缩了,所以目光也转而沉向脑海深渊处的黑暗,那里正持续播放着既数不清,又模糊不清的画面,像上世纪信号接触不良的电视屏幕,连滋滋滋,沙沙沙一类的声响也没落下,直把我的神经撕扯得嗡嗡乱叫。
也许疼痛也会累吧,把我折磨过后,它们渐渐松开了手,我的四肢得以最先松开,一个翻滚,既而全身全心都抛掷一切地摊开,向着天。我极尽缓慢地哈气,天上的雪点落在我的嘴里,和雨没有区别,一般的无味,慢慢地才有了甜和苦。地上残留着我挣扎的磨痕,四舍五入可算一副抽象画,当然,卖不卖得出另说,买多高的价钱不好说,何况作为作品,它很快就会消失。紫色的猫围着我转圈,细长的尾巴一步一蜿蜒,我看见两条针叶状的缝隙,里面填满了玄冰似的蓝光,幽深而肃静的颜色。
恍惚间,我感觉自己回到了那座漆黑树塔,这里没有篝火取暖,没有树木遮风,多了一只猫和一架马车。只有冬妮,我,以及我那差点忘却的疼痛。
“你又试图去触碰那道墙后的记忆啦。”女孩的声音再度传来。
“我……没……有。”我沙哑地说。
“那就是被动触发咯。”她语气变得冷厉,“已经到了这一步,情况在恶化,必须想办法。”
“怎……怎……么办?”
她食指抵住漂亮的下颌,目光飘向天空,流星似的晶亮液体在那双紫瞳里洄游。蓝莹莹的小嘴一边抿着,一边发出熟悉的、玩味的呢喃,“怎么办,唔,怎么办,怎么办呀?”
我等待着,开始有些焦急,后来干脆放弃,整个松懈下来,享受着漂浮的空气和心肺的呼吸,感觉万赖俱静,万赖俱寂,万物在牵我入梦。
“哈,有了!”冬妮突然一锤定音地说,马车庞大的后躯摇震一下,撼动立时扩散向雪原四方,就近波及到我那脆弱的小小心脏,像有只粗手突然将它捏紧。
我反射性地腾起腰,双腿呈凸起八字形,脊背佝偻垂丧,睡意吓得都快从喉咙里呕出来了。
我就这么端坐着,拖着惺忪的眼袋望向冬妮。
只见她开心地冲我笑道:
“我们……去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