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唇舌之争24(2 / 2)

商王笑道:“余亦曾听闻虎侯谈起这两张名弓,乃虎方能匠所作,作弓材料更是稀少难得。”转头对虎缶说道:“朕闻虎侯言,卿赴殷都之时,虎侯特意令你将此二弓带上,如今怎将虎方传国名弓赠予鹿行?”

虎缶从席上起身来到庭中,躬身向商王行礼之后,娓娓谈起鹿邑遇子昭与赠弓之事,子昭答应将其府中名弓赠予自己之事,虎缶也不敢隐瞒。

商王听罢,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便未再问子昭之事,只是扭过头来,对鹿辰说道:”卿为西旅先锋,击破强敌,斩获颇多。朕令汝任鹿邑邑长之外,再任大行正之职,统率鹿行、柚行、梌行,三行邑卒。卿家之子唤作何名?”

鹿辰躬身道:“犬子鹿吉。”

子敛笑道:“好名,吉人在我大商。令鹿吉任鹿行行长。”

鹿辰连忙下跪,谢王恩典。本来鹿辰还欲趁热打铁,向商王进谏他更张军制、明晰赏罚的建议(详见第二章),但见子敛挥手叫他退下,转身与攸侯谈论起来,便不敢再言,默默退下。

原来商王听闻鹿辰所说战阵细节,因鹿辰只是下级军官,并不知战场全貌,便扭头问主帅攸由当日追击目寇之事。

攸由见商王询问,不敢马虎,略一沉吟,便从甫邑初次遇敌说起:“渡河入河南兆第三日,我军便在甫邑城下与目寇狭路相逢,一击之下,目师溃败,狼奔豸突,奔逃极快。臣立排众议主张全军追击敌寇,次日日落时方在老戍逐敌而败之。只是四旅在追击敌寇时,行进速度不一,这是臣下统兵之法的不足了。”

子敛正色赞道:“统御千军万马,二日之内,两破强敌。攸侯统兵之法可媲美古之名将矣。”

攸由正欲起身行礼以谢商王赞誉,一旁的子时笑道:“攸侯兵法属实精妙,以疲累之师,断蛇之阵,直趋敌寇以逸待劳之阵,而后尚能破敌。属实难能可贵,古之名将亦难企及。”

坐在首席的子时嗓音不小,待到此言一出,庭间原本嗡嗡营营的声音立刻消弭不见,偌大的王庭,众多醉眼朦胧之人,瞬时安静下来。有几人还没听出子时语中讽刺之意,悄声问旁边人:“何为断蛇之阵,是攸侯新创的能断敌口舌的奇妙阵法吗?”气氛因为子时对今天主宾隐含挖苦的一句话,变得古怪而尴尬,更何况子时虽为商王长子,但其人今日也是主宾。

攸由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喝多了温热醴酒,还是因为子时当众毫不留情的暗讽。商王子敛怒目瞪视子时,但又不好发作,因子时只是话中暗讥,若子敛发怒训斥子时,则坐实了子时语中之意,暗讥将变成大王认证的明讽。妇婵坐在一旁,呈跪起姿势,睁着一双大眼望望子时和攸由,又看向怒目而视的子敛,意欲劝解,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庭上除一人外,其他所有人更是缄默不言,不敢多说一字。

“时君所言不差,然有一处过谦了。”一个尖利高亮的声音在旁边上席中响起,虎缶和望乘扭头一看,心中暗呼不妙,这对老冤家偏偏又在这飨宴之中斗将起来了。

还裹着手臂箭伤的攸喜,奋不顾身地从席上站起,一边朗声快言,一边走到庭中商王与王妇所坐的主席之下。攸喜道:“时君方才所言,确是不虚。只是这断蛇之阵的功劳当归时君所率的西旅,若非西旅畏敌如虎、梭巡不前,我军也排不出这空前绝后的阵法。我三旅与敌寇鏖战一个时辰,西旅才姗姗来迟,得了渔翁之利,立下齐天大功。”

这一下,方才那几个没有听出子时语含讽刺之意的人也明白过来了,原来这是军中将帅不和,斗法斗到了大王面前。

子时哪肯相让,起身反驳:“初在甫邑,目寇之败便是故意示弱,吾苦苦劝谏师氏,求其稳妥用兵,以立于不败之地。怎奈汝父子不听忠言,为贪功劳,不顾士卒疲惫,执意逐敌,使全军将士几陷死地。若非将士用命,吾临敌果决,令西旅直插野地以击敌侧翼,此战胜负,未可知也。”

望乘眼见那日甫邑战后二人相斗的场景再现,若非王庭之上禁佩兵戈,此时二人又已刀剑相向了。望乘与虎缶有意相劝,但在王庭之上不比军中,二人实在不敢造次,恐贸然出言惹出其他争执。好在冢宰及时劝和:“二位切勿多言,今日周祭先王,鬼神欢喜,佑我大商,亦会护佑二位。”

同在首席就座的太师也出言相劝:“冢宰所言极是。今日之事,唯喜乐而已。此战挞伐敌寇,我军大胜,其果大善,万事皆喜。世间之事,但重因果,知其因,得其果,即可,凡事毋需纠葛于经过。”

子时与攸喜见德高年劭的冢宰和太师皆出言相劝,商王子敛的怒火几从双目喷出,随时有爆发之虞。纵使二人腹中有斗酒壮胆,亦不敢再在王庭上吵闹下去,期期艾艾地各自归席,默默饮酒。

怎料一波刚平,又起一波。就座于上席之首的先王盘庚(商代第十九任君王,子昭父之次兄)嫡子子显突然言道:“太师所言,知其因,得其果,须知若无当年奄都(在今山东省曲阜市,所在地仍有争议)之因,又何来如今殷都之果?”

先王小辛之子子昌紧接着说道:“寻根溯源,若无先王阳甲(商代第十八任君王,子昭父之长兄)之因,又何来今日之果?”

见二位先王之子酒气熏熏,说话间口舌缠结,年长之人俱心知肚明二人言语中的隐含之意,乃是大商王家这三代人的隐痛,也是朝堂所有人禁绝谈论的话题。今天二位王子借着酒力说出王朝隐事,不知是意有所指、心存不轨,抑或仅仅是借酒壮胆、发发牢骚。但遇到这等话题,即便是德高望重的冢宰和太师也不敢出言相劝,深怕牵扯其中。

就座于二位王子身边的太傅子岳和宗尹子弗见子显还欲再说,生怕若不劝住,其人不知还要说些什么不可为外人知的子族秘辛出来。于是,二人连声劝说二位王子,急匆匆堵住了两位年轻人的嘴:“二位殿下酒至酣处,今夜只谈风华乐事,就莫要和太师探讨因果之道了。”

堵得住二王子的嘴,却难安下他们的心。唯一能结束这等话题的只有商王子敛了,子敛不愿这场闹剧继续下去,更不愿王家伤疤被当众揭开,冷冷说道:“今日飨宴,便到此时此刻吧。”说罢,冷冷起身离开,妇婵紧随其后而去。王庭后随即奏响了端庄冷凝的雅乐,向众人表明商王业已离宴,飨宴行将结束。

于是从首席的冢宰和太师开始,众人依次拱手作礼,告别离席。然后摇摇晃晃走到庭下,便有从人仆役上前来伺候更衣着履,搀扶着各自登上乘车或步辇,返回府邸。

由于当日飨宴早早结束,往日宴席上往复来回的敬酒场面没有上演,故而不论是老迈体虚的冢宰和太师,还是如望乘般酒量不济之人,俱无沉醉不起或大醉失态,只是半醺而已。但是,子显和子昌二人暗藏机锋的短短两句话,使得此时王庭上的气氛除了尴尬古怪之外,又添几分凝重微妙。

众人除离席时寒暄几句外,从下庭、更衣、出宫,再到车马处,皆惜字少语,仅偶尔与身边亲近之人简单说一两句。唯有吱吱呀呀、嘚嘚哒哒的车马声持续不绝,伴着众仆从的脚步声,隐入深邃幽暗的殷都大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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