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2(1 / 2)
朝云四集,日夕布散。已是五月上旬,在几个星期的湿冷天气之后,孟夏终于姗姗来迟。庭院米槠的枝叶掩映汇集出一道青荫,经微风一吹,影影绰绰,更落了一地碎金。
虽说还未至仲夏,天气早已像八月般闷热,尤其是狭小的街巷里,更可谓闷热难当。四周住房、酒屋、餐馆都在散发各种气味,与街边槐树的香气混成一团,在极低的气压下,无从散逸。行人一阵阵淌着汗,边走边用手扇去热风,但阳光下不免眼皮沉重,头脑昏昏。
“真奇怪,今年的夏天好像格外的热,明明才五月份……”
津岛修治听到不远处循规蹈矩的仆人难得抱怨了一句,但终究是在津岛家族,这句细碎之语随初夏的微风,一并与庭院里粉白的藤花纷扬落下,再被尘土掩去,不见踪迹了。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半晌,转身穿过长长的回廊,走向津岛家的更深处。
禁闭室近日无人打扫,落了一层薄灰,但生出夏日里难得的阴凉。
津岛修治在那深处见到了芥川龙之介。
芥川侧身跪坐,藏蓝长发已被金色发带束好垂于腰际,边上坐着的则是叔父派来服侍他的新女佣。他的指尖划过摊在地上的书本,正小声对女佣讲解着什么,对方也时不时点头应声。
好一派和谐场景……
津岛冷眼瞧了片刻,女佣先一步反应过来,苍白着一张脸望向他。她嘴唇翕动,说不出什么解释的话。好似他在欺负她似的,他心底不由讥笑。倒是芥川神色淡然,三言两语轻飘飘地打发女佣离开。
芥川没有被摄乌限制自由,甚至无人时的书房重地也可随意进出。毕竟,依他所见,仅靠□□留下“妻子”,实乃愚蠢的下下之策。对此,津岛修治心知肚明,纵然再厌恶叔父,理智上也同样深以为然。
不过,若教芥川知晓了,大抵会讥嘲二位不愧性情相当,是难得的好叔侄!
此外,顺口一提,先前的禁闭室事件之后,上下风向陡变——佣人婆子自不必说,闭口不谈;族中长辈亦在讷讷之后,化成叹息,而后归于缄默。
“芥川先生怎么会在这里?”对待名义上的叔母,津岛保持平和有礼的姿态,却故意问道。
芥川一瞧见他便有些头疼,顺手将搭在膝上的另一本黄皮书放在地上,朝后轻轻一靠,抵着冰凉的石灰墙暂歇。
庭院里,佣人行行,气味驳杂,不时还吹来夏日的热风,此间种种不禁教他胸口发闷,心烦意乱。他始终不愿多见生人,又因素来敏感,他人的目光时常令己身不自在,唯恐避之不及。
芥川逃避到此,求的就是安静。
“唉……是在教她识字么?”他片刻思绪间,津岛已然走近,语气颇为疑惑。他隐隐觉得违和,对这句明知故问十分不喜。
“那又如何?”芥川抬眼反问,“津岛君在明知故问哦。”
“……”
津岛眨了眨鸢色的眼睛,索性坐下来,漫不经心道:“先生把我当成假想敌了呢……我不会告诉叔父的。”他的言辞语气无半点攻击性,也不含揶揄,更像某种提醒,“不过,她有告诉你她认字么?”
芥川微怔,点点头:“有说过。”他不是什么无理取闹之辈,见津岛如此,便暂且按下心绪。
“您为什么会同意?”
“她想学,我便教,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芥川失笑回道。
“……”
真好心啊……似乎是个好人呢。明明被困在津岛家这么久,对待叔父始终不假辞色,然而,面对女佣竟能寻常对待,不迁怒。真难得呢……少年面无表情,有些不阴不阳地如是想到,倘若是他,势必竭尽全力利用任何一个可利用的人逃走,再不济,也会藏在暗处,设法搅混一切。
“家族里的下人都很守规矩,”无机质的目光落在青年身上,少年似乎意有所指,“他们不会随便亲近您,更不会冒昧地求您指点。”
芥川蹙眉,没有答话。
津岛笑了笑,浮现一抹揶揄之色,轻声道:“不要白费力气了哦,津岛家的下人是不会受蛊惑帮您逃走的,别说青森县了,就连门口的小巷,先生还没踏出就会被发现。”
平地惊雷。
这番嘲笑直接炸开了芥川内心的平静。他一时气结,纵使从未打过这等主意,也教他颇为不快。他眼底的湖蓝之色几近凝结成冰,冷声呛道:“拜谁所赐?”
津岛并不答话,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芥川不曾发觉,只感到一种轻蔑。他欲再次回击,但转念又忍下。他是无意失态的,只得开始自我克制,在痛苦和愤懑中保持风雅,与其说是屈从,倒不如说是维持自尊的方式,纵然在尖锐的批评家眼中,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芥川很快冷静下来,回到最初的一派温和神态,但怏怏不乐仍淡淡地萦绕在心上。
“我身陷困境,但不愚笨。在青森县,我一无人脉出路,二无身份凭证,谈何离开?”芥川的语气不带半点愤懑,连其它情绪也无。正如摄乌认为纯粹的□□十分愚蠢,他也认为无所准备、不管不顾的逃跑是十足的笨蛋行径。
他调整了下坐姿,揉揉发麻的小腿,渐渐对津岛等闲视之,继续道:“至于那位女士,看似是教导,更多的是在强迫自身重新阅读学习,远离虚无的彷徨和不安。”
津岛修治有些讶然。
他的内心谈不上挫败,准确来说,是微妙与复杂——期待对方表现出自己想要的反应,但又生出一丝逃避抗拒、不愿预见的矛盾。
如津岛家的摄乌,同样在淤泥深处的少年盯了他半晌,倏尔目光亮得吓人,陡然以一种恶意和试探的决然压下蠢蠢欲动的期待。
他问:“姓津岛的我也可以么?”
“什么?”芥川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