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2(2 / 2)

津岛挂起少年特有的、乖巧的笑容,重复道:“作为津岛家的孩子,津岛摄乌的侄子,我也能聆听您的教导么?”

芥川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他显然不想听到摄乌的名字,但聪慧如他,清楚修治是在一次次在以那位名义上的丈夫刺激他,与此同时,更隐隐有被纠缠的错觉。

禁闭室始终阴凉,墙壁上又有一小块灰白的墙皮剥落,水泥石砖的缝隙正侵吐着经久不散的尘埃味。除此之外,芥川闻不到任何气味,除了空洞,便是死寂。

半晌,他敛容而视,颇为嘲弄:“我只收聪慧的学生呢。”

津岛追问:“先生怎么认定我不够聪明?”

“津岛君,你错了。”芥川瞥见地上的黄皮书,正色道,“聪明不等于聪慧,——你知道学佛悟道需要慧根么?”

“?”

津岛一愣,茫然地见芥川合起摊在石砖上的书——封面赫然写的是《莎乐美》。随后,他将黄皮书摆在二人之间,开卷扉页写的却是——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少年眯了眯眼,多少有点意料之外:“您信宗教?”

“我当然是唯物主义者,连一次也没有认真考虑过宗教的问题。”芥川不欲撒谎,摇头答道,“不管是基督教,抑或佛教,最多算有些兴趣,研究其中的宗教理念。”

津岛显然不走寻常路,又问:“先生方才指点女佣的也是佛经么?”

先生眨了眨清凛的湖蓝色眼眸,再次摇摇头。

“那我也要听您讲解《莎乐美》!”津岛拉住芥川的和服衣摆,故作可怜地恳求道,“您不能有分别心!”

芥川不由感叹少年神情姿态之多变,然而,也是这般快活逗趣的姿态让他放下戒备,心神一松。他当然清楚这不过是津岛的伪装,可是浮动的死寂之气已然散去,周遭不再空洞。他有些惶惑,接连多日暗暗观察,似乎唯有自己可以闻到特别的气味。

芥川心中喟叹,暗忖现下不是多想的时候。他迫使将注意力转移到津岛身上,将《莎乐美》推到他手中,妥协叹道:“既然津岛君聪明过人,一心二用也是可以的吧?”

少年不作声,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先生不免好笑,这样子倒还有点小孩子的不服输和轻狂嘛……

“那么津岛君就一边阅读《莎乐美》,一边听听我的拙见罢。”芥川见少年开始埋头阅读,梳理思路。片刻,他缓缓讲道:“莎乐美是《圣经》中的人物,乃希罗底之女,但《圣经》并未提到过她的名字。莎乐美之名最早可以追溯到犹太历史学家约瑟夫斯所写的著作。《圣经》在《新约·马太福音》和《新约·马可福音》中两次提及莎乐美,不过一二百余字,写得也都大同小异。

“约翰曾对分封的王,即希律说:‘你娶这妇人是不合理的。’那夫人便是他兄弟腓力的妻子——希罗底,因此希律将约翰锁在监狱里。希律想要杀他,但害怕以约翰为先知的百姓们。到了希律的生日,希罗底的女儿在众人面前跳舞,使希律欢喜。希律就起誓,应许随她所求的给她。女儿受母亲所使,就说:‘请把施洗约翰的头放在盘子里,拿来给我。’王虽为此忧愁,但因他的誓言,又有同席的人见证,就打发人去,在监狱里斩了约翰,把头放在盘子里,拿来给了女子,女子拿去给她母亲。

“而王尔德在有限的材料上改写成剧本,将莎乐美受人指使,变为主动行事,使她成为剧中主角。他又在戏剧的前半部分对莎乐美的美貌、王的垂涎,以及她内心的寂寥进行了细致的描写与烘托,铺垫莎乐美向约翰示爱遭拒的情节——约翰身上的那种为信仰而献身的执着气质无疑与她在宫廷上见惯了的虚荣与浮夸大异其趣,莎乐美为他所吸引,陷于爱情也就不足为怪了。也将莎乐美的行为变成了一种略带偏执的对爱与美的追求。最后的一段爱情独白更是彻底改变了事件的性质,把一个宗教迫害事件变成了一出爱情悲剧。”

言及此处,芥川语气稍顿,叹道:“在《莎乐美》一剧中,气氛的营造极为成功,这其中就体现了印象主义的创作手法。美丽而又冷酷的莎乐美,奢华喧嚣的宫廷晚宴,来自各方的宾客,约翰的预言,各种萦绕在宫廷之上的不祥征兆,美轮美奂的七层面纱之舞,鲜血、尸体和银盘子上的头颅,所有这些神秘怪诞而又色彩浓烈的元素都齐集到了这个短短的独幕剧中,使人强烈地产生出一种虚幻、迷离和诡异的感觉,却又身不由己地被它深深吸引,欲罢不能……”

津岛的阅读速度极快,可谓一目十行,在芥川感慨之际便已读至剧中——莎乐美央求亲吻约翰的唇,却被拒绝。他不由撇了撇嘴,暗道无趣。诚然,他对所谓的爱情故事不感兴趣,即便写法精妙,剧情绝伦,但因芥川之故,倒也能按下不耐,完整读尽。

芥川愈讲愈沉醉,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他在灰暗的禁闭室里来回踱步,长吁短叹,以为妙极。

津岛凝视先生半晌,倏尔觉得这便好了。手中的《莎乐美》不是那么无趣,空气中起伏的细微尘埃也不再令他讨厌。这一刻,无所谓孤寂,无所谓抵触,他心底的空洞似乎有种被填补的错觉,更开始有了作为少年、作为人的真实感。

“……莎乐美是犹太王国的公主,拥有尊贵的地位,锦衣玉食,生活奢华,然而在她的身边也充斥着虚伪与贪婪,欺诈与背叛,堕落与黑暗,如同灯火辉煌的宫廷殿堂与阴森可怖的水牢之间其实只有几步之隔。这样的生活无法满足她,令她产生窒息的感觉,想要起身离开,跑到外面去透透气。”

津岛敏锐地察觉芥川的声音渐渐轻了,捏着米黄书页的指尖随之一顿。他稍加思索,连对方选择《莎乐美》的用意都一清二楚。大抵是感同身受,津岛家亦是如此。所谓的贵族世家,所谓的优越生活,简直虚假,且毫无意义,留给他的唯有窒息和痛苦。芥川被困其中,同样深有所感,没有答应叔父,也证明他暂时并不为金钱和地位所惑。

芥川谈到莎乐美极力摆脱自己被归于母亲那一类,不想被动地依附于男人,从一个怀抱被夺向另一个怀抱,始终摆脱不了玩物的命运时,肉眼可见地浮现落寞的神色,漂亮的湖蓝色眼里满是挣扎和恐惧——

希律王对莎乐美的垂涎,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若不设法摆脱,她必将步母亲的后尘。在这种环境的刺激下,她渴望以感情为突破口,像男人一样,去主动地追求和征服,去大胆地实现自己的**,把命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然而,莎乐美亲吻约翰的头颅,如此行径,加之先前冰冷狠厉的要求,教希律王惊骇失色,最后被下令处死。

此番情节围绕莎乐美,但也简直更像是在字字暗示他受人玩弄,摆脱不得的未来命运,实在令芥川寝食难安。

纵然莎乐美的形象和行为有争议,可她反抗世俗,抗争命运,追求爱与自由,极大地触动了芥川龙之介。然而,她最后的结局,亦教芥川心神震颤。

先生扶着禁闭室的墙壁,几乎摇摇欲坠。他前额泌出细密的冷汗,一阵头晕目眩,耳边是轰鸣作响的幻觉。他短促地吸气,后背早已濡湿,指尖再次出现天照烈火灼烧的痛感。他竭尽全力冷静,可同时越来越显得惊惶不安,有一种走投无路、灰心绝望之感。

突然,津岛握住了他的手。

芥川吓得一阵战栗,苍白着清丽的面容,怔怔地望向他。

津岛并非温柔,抑或产生了什么令人轻蔑的、传统的世俗爱意。他仅仅是有了那么点在意,更突然想给自己一个尝试和期待的机会。

他还是希望在芥川身上窥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爱、人性、自由……什么都好!

在无言的寂静中,在门扉紧闭的禁闭室里,暗尘浮落。津岛的心遽尔猛地跳动了一下,这种不受控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感觉很奇怪,甚至在发烫。

津岛修治打定主意要抓住他,如果失望的话,就冷眼旁观芥川龙之介因叔父走向毁灭的命运,而自己再也不尝试往前一步。

“我完全有能力成为津岛家的家主哦……”如此,您的自由便唾手可得,少年稍顿,欲盖弥彰地补上后半句,“如果您希望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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