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1(2 / 2)
十六郎抬起手,拿起阿诗弥的小辫子从胸前撩到肩后,手又轻轻抹在他的唇边,柔声道:“这么大的人了,吃东西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
那手指冰凉,说的话也是不紧不慢,软软绵绵逛到阿诗弥耳边,咻地一下溜进去了。
耳骨膜传来咚咚咚的心跳声,阿诗弥心里慌张,一手推开十六郎,强装镇定:“哼,谁要你管。”
十六郎用纸扇敲他的肩膀:“这船上只有你我二人,我不管你,便没有人理你了。”
黄桃虽然没被他当成“人”,看起倒是欢喜的紧,傻傻在原地站了半响,听得里面一声招呼,才回过神来,说道:“二位公子莫要在门口打情骂俏,奴家的吃食凉了,可是要挨骂的。”
阿诗弥更慌张了:“谁在打情骂俏,你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胡说八道!!”
十六郎笑而不语,黄桃瞧了一眼阿诗弥通红的脸,笑嘻嘻道:“公子不如也瞧瞧那歌舞吧。”
她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拉开舱门进了屋子,留出了个巴掌宽的门缝。
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都说天竺香料商人在东都一掷千金,果不其然,连船舱也极尽奢华,金漆柱、花绸窗,满桌琳琅,西域的葡萄美酒、胡人的手把肥羊肉、南洋的璎珞冰豆糕...竟与富庶繁华地的歌舞坊相差无几。
可惜跳舞的不是胡姬,而是几个大唐舞姬,异域风情倒是没有,不过几个舞姬身材很好,个个水蛇腰,大长腿,勾人兴致。
领舞的红衣舞姬更是美艳,皮肤洁白如羊脂,凹凸玲珑,妖冶如蛇,她头戴面具,手捻一朵曼陀华沙。
舞姬转过身来,两人却是一惊,她的脸上居然带着一张面具,而面具上画的竟是个凶神恶煞的夜叉!
夜叉眼如铜铃,青面獠牙,十分狰狞可怖,但正是这种奇异的反差,更显得女子极尽绕绕,神秘莫测。
随后,琵琶声响起,舞姬们一齐旋转。
胡旋此舞,讲究的是脚下功夫,舞蹈者务必身形轻盈。初练时,要在小腿绑上十几斤沙袋,每日至少要跳五六个时辰,日日如此,两三年后,卸下负重,才会身轻如燕,有雪花飘旋之感。
这舞看起来美轮美奂,其实每一步都是苦功夫,民间的草台班子,即便开场的架子做得再足,功底不够,一上场便露了馅。
果不其然,这几个舞姬个个都是新手,特别是红衣舞姬,不仅跟不上节奏,旋转的也是慢了半拍。
阿诗弥大失所望,嘲讽道:“就这?这有什么好看,咱们赶紧回去吧,都不如回家看丫鬟扫地。”
没想到天竺人隔着两丈远,听力竟然极好,立马变了脸色。
他是此船货主,名叫刹利帝,据说是天竺贵族。前几日船行至杭州补给,这个歌舞班子的班主前来搭船,路费本是三十两纹银。
可班主痛哭流涕的,说他们跋山涉水,只为去洛阳参加牡丹花神大赛,请求船主多多帮衬,硬是将路费压价到十两银。
刹利帝一听洛阳牡丹花神大赛,立马应承下来。
洛阳牡丹花神大赛,乃是大唐一年一度的风月盛会,届时,知名舞坊和乐馆都会派出头牌歌舞班底,自四面八方齐会洛阳,在龙门谪仙楼一决技艺高下,当选的牡丹花魁定会风靡洛阳,身价倍增。
刹利帝惦记看美女,又搭上五十两白银,请她们一舞,没想到班主竟让她们戴上面具,说什么姑娘生性矜持,不愿抛头露面,不到洛阳是万万不能摘下,吊极了人胃口。
不愿抛头露面做什么舞姬,回家当黄花闺女不好么?还不是多个噱头,想多赚一笔。
这舞跳太差劲,又不让看脸,刹利帝心里早就憋着火,被阿诗弥一点,立马就着了,当即一巴掌拍在案上:“真是岂有此理,竟敢拿我当傻子糊弄!”
这一拍不要紧,竟吓得舞蹈队形散了,红衣舞姬没有注意,居然左脚拌上右脚,直挺挺的摔了下去,还接连扑倒了前面两个舞姬。舞姬们挣扎着想爬起来,又因为衣服太长,再次摔了下去。
地上红红绿绿绊倒了一大片姑娘,阿诗弥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的前仰后合,他的笑声越是爽朗,刹利帝就越是怒不可遏,竟然抄起了席上的香炉,径直朝红衣舞姬的头砸了过去!
阿诗弥顿时就笑不声,十六郎也愣住了,眼看香炉在空中翻了个儿,重重地擦过红衣舞姬的额头,摔在地面,滚出了船舱。
登时,红衣舞姬额头血流如注,洁白的肩膀、胸脯、大腿被滚烫的香灰扬散地通红一片。
面具底下一点一点渗出血来,血染的夜叉更加狰狞丑恶。
舞姬们吓得纷纷尖叫,班主更是抛下琵琶,慌张喊道:“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其实,刹利帝心里也是又懊恼又后悔,好好一个身姿妖娆的姑娘,要是被自己就这么毁了,那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红衣舞姬的态度异常冷静,她没有躲避,没有惊叫,更没有说出一个痛字,而是慢慢仰起头,看向刹利帝。
很奇怪,她的目光并不聚焦在刹利帝的身上,而是好像穿透他的身体,望向船窗外面。
海面上,巨大的军舰与商船擦身而过,船身笼罩在它的阴影里,遮天蔽日,连烛火都黯淡几分。
她的目光里不是愤怒,不是委屈,而更好像是一种疑问,一种突然燃起又转瞬即逝熄灭了的火焰。
抬头的刹那,面具结绳突然断开,啪一下掉落在地。
这一刻,空气静的令人窒息,刹利帝的表情由心虚变成惊恐,瞬息之间,又变得怒不可遏。
十六郎离得太远,只看得见舞姬背影和众人的表情,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刹利帝怒骂:“辣苏拉的拉气!赶紧滚出去!”
红衣舞姬没有反驳,俯身拾起面具,默默走了出去。
她步伐有些吃力,身体一直摇晃,出了舱门,十六郎才发现,她的脚踝刚才扭伤了,又红又肿。
“姑娘且慢。”
红衣舞姬没想到有人叫她,迟疑片刻,下定决心似的,慢慢转过头,十六郎这才看清她的脸,一时间也愣住了。
他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刚才屋内是那种反应,也忽然理解了那句天竺语,意思是:
丑女。
这是多么丑陋的一张脸啊,如果说惊鸿一瞥能让人一世难忘的话,这无比丑陋的脸可真让人三生三世都觉得惨不忍睹。
她的脸上,赫然有三条猩红色的长疤,从额头一直开裂到嘴角,像是三条恶心的蜈蚣蛰伏在上面,随时都要爬下来。
这三条疤痕使她的五官极度扭曲,眼泡肿胀,鼻孔外翻,嘴唇缺失了一大块,整个右侧脸颊皮肤几乎是黏合在了一起,简直触目惊心!
一个活的夜叉,让人只看一眼,都觉得毛骨悚然。
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面容。
十六郎喉咙里像哽了块铁铅,又不得不说:“姑娘,我的这位朋友是大夫,让他...”
阿诗弥没想到十六郎要把这丑女扔给自己,拉住他后襟一顿猛扯,十六郎压根不理他,继续道:“让他帮你看看。”
没想到红衣舞姬态度冷淡:“不必了。”
好...好难听的声音...这根本不像是少女的声音,竟像是个八十岁的老太太。
十六郎:“姑娘,我们没有恶意,你伤的这么重,就让我们帮你看一看吧。”
“我说了不用就不用。”红衣舞姬反到生气了,用力推开他。
阿诗弥怒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红衣舞姬一愣,竟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神情,冷言道:“谁也救不了我。”
“哎!你这是什么态度。”阿诗弥生气极了,想上前与她理论,又被十六郎拦了下来。
“算了吧,可能是她真的遇见了什么难处。这世道看似花团锦绣,可繁花后面总有阴暗逼仄的路迫使无辜的人去走。”
阿诗弥张开嘴,却一阵哑然,说不出话来,半响才赌气的说道“好好好,就你是个君子,我倒是罔做小人了。不理你了!老子要去睡觉了!”
阿诗弥发了脾气,转头就往回走,十六郎也无可奈何,只能紧忙跟上他,两人只好一前一后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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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舞姬失神地低头望向自己的脚踝,红殷殷一片淤血,她扯住红裙角,将淤血的地方盖住,顺着旋梯慢慢往上走,从底舱转到一层庐室。
拐角处,看见裹着绿头巾的两名刹利帝的小厮在说话,天竺人喜欢花哨,这两个人五颜六色的穿了一身,看见她走上来,二人只是戒备地看了一眼,并没有停止交谈。
两人说的是哑哒语,语速很快,哑哒语本是恒河谷地言,自戒日帝国覆灭后,来大唐经商的天竺人越来越少,所以两人并不担心有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其中一个瞄了她一眼,那人刚才歌舞间已然看过她的丑陋容貌,用下巴对着她扬了下,不知对同伴说了什么,露出讥讽的笑容,然后用唐语骂说了句:“晦气。”
嘴里这么说,那人还是在她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色眯眯地伸手在她腰间捏了一把。
红衣舞姬没有躲,也没抵抗,只是面无表情走了过去,两人觉得很扫兴,不再理她,继续之前的话题。
她一瘸一拐转过拐角,在两人看不到的位置,忽然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