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告别:为了告别的相见22(1 / 2)
娄城南对这样的自己,也颇感玩味。
他深觉心里麻木又极度疲倦。
他以为他一生就是这样了。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时时给做辅警的父亲带早餐。他的母亲还要定期去医院检查。他还不过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少年。懒散着,没有可执着的梦。
他矮小黑瘦的老父谨慎沉默。家里背负的债务和持续支出的医药费,让他一生克己勤俭,干着两份工作。他见他在晚上九点后的超市里逡巡,等着打折的生鲜蔬果,细心挑拣,也犹豫难决,遇到还算新鲜的香蕉便很开心。从来没那样轻盈过。一塑料袋提回家,单看着他们母子吃,自己向来不舍得。就是那种喜滋滋的模样,让他后来想起时,仍然也一样跟着喜滋滋,并且又是可怖极了酸苦。
他天性顽劣淘气,吊儿郎当,老师也这样告诉他父亲,不好好教导,一脚走成小混混的,他垂着头听完老师的训,期期艾艾,沉默忍耐。不敢说声不。回来,看着他叹口气,还是放他去玩耍,从未打骂过他。
他问母亲的身体为什么长久不好。他说是他不好。你母亲生你的时候我没有照顾好她。就落下了病根。他这样说。除此之外,就像其他所有事情一样,绝口不提起。
而他的母亲告诉他,在那个年初时节。她告诉他,在与他父亲相遇时,她的肚子里便已怀了他。肚子里带着孩子,流落而无寄生之处。她说,他是她见过天底下最有善心的人。在月若银盘的寒冬深夜,路面如霜,他值夜班回来,她的身体流出鲜血。
那个晚上。她说她永远记得。肃寂的夜晚,自己的呼吸声,血流淌在月光照得泛白的水泥地上的声音,冰凉,还有,如劈开地府般的灵光,响雷般一声声的脚步声。沉缓,踏实。
他救了她。也是他救了你。他收留她,悉心照料她。等你出生,他又开始照料你,待你如亲子。他们那时便知道她的身体从此不会有好转。他照顾我们,也甘愿不要自己的孩子……
不管他如何想。她铁了心将实情全部告诉他。她要他永远感激他,爱他。以后她必不在。你将是他唯一的依靠了。她说,虽然她答应过他,他要求我誓必言守秘密。但是,除了我之外,他只剩你了。
有一天,他的母亲认为他已足够匹配,他就知道了这些。他们这个一家三口。生活,学习,医药,给母亲治病欠下的债伤,全靠做铺警的他支撑,而这个容得下他顽劣的寡言父亲,并不是他生父。他也未曾觉得生活难过。这个节俭的、五十坪的、血缘稀薄的老旧房屋里积蓄起来的能量,使他强大到有足够的自信与坦然,知道感恩。拥有直面生活的态度。
直到岁月过去。剩下相依为命的他们父子两人。
因着要照顾他们母子的缘故,十几年,不必说烟酒不沾,连在自己身上多花费一点都不肯的人,清晨被发现意外溺亡在家门口的小渠里,竟是因为醉酒意外。
所以,很快的便又迅速地剩下了他一人。
接下去便是,一些事的结束。一些事的开始。
比如有个人出现。说是他的生父。
有些事件的征兆,很早就开始。
父亲死之前,那种压抑的暴躁,看着他犹豫不决吞吞吐吐,看着母亲的遗像开始抽烟……他以为是他依然思念母亲的缘故。
母亲违背承诺要告诉他真相的时机。正好有一起全民关注的重大交通事故。肇事司机逃逸。这个事件及有关他的报道,轰轰烈烈,被追着时况播报。被压下去。隔断时间,又有人再提起来。又被压下去。翻来覆去。周而复始。两年后,很多人知道这个肇事者并不在监狱。从未进过监狱。但那时他会被人想起,这个因吸食药量过度被发现死在一处别墅的人,是两年前一起肇事逃逸的交通事故的当事者。
而这个人。据说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这个私生子。成了他唯一的血脉继承人。
也是他所有财富的继承人。
他能知道是因为,死者的父亲来找他。告诉他,自己是他的父亲,是他唯一的儿子。
母亲能预见到。
他迟早也能明白。只是并不够早。
在这段时间里。有“躺平摸鱼,就足够养活自己与父母三人这样生活下去”这样希望着的他,突然失去这种畅想,渐渐不再那样吊儿郎当。
有终结,有开始。
他开始清醒又冷酷的看着自己如何阴暗又疯癫的将一切拉入深渊。
他是集团的继承人。成家的人愿意或者不愿意,只要老头同意,他们都必须将集团的未来,他们的财富寄托在身上。正好他的到来,不是他们的光明未来,而是酝酿绸缪下的毁灭,是要将他们的一切毁灭。他们所珍惜的,重过生命的,碾碎,毁灭,包括他自己。
除了这些。他这一生都变得可有可无。
从他看清所有真相时。他一头扎进自己想好的结局。因为愤怒,包括对自己的愤怒。这样的他,相信那是他唯一能走下去的路。
他要将一切毁灭。让他愤怒的一切都摧毁。包括他自己。
若非再次遇见她。服务生打开门,又迅速的关上。她抬起头来的瞬间。有一种久违的力量,再次扑面而来。那种有血有肉的“感受”的力量。
他突然感觉到羞愧。对自己的厌恶。从来的坚定不移,突然,他仿佛听到了一句,算了吧。
仿佛来自遥远的世界。仿佛来自心底的深处。一种可以宽恕的声音。
他从冰箱带了些冰块回来。放在她的杯子里。把苏世清送的那瓶酒里最后一滴倒进自己的杯子。
他拿着杯子坐回椅子里。旧房主留下来的藤编椅子,竹藤已有点松软,骨架发出被挤压的声音,带着古早味,向来自远方老旧的声音。
晚饭后的卫生已经清理干净。她说,她给他画幅画。
于是,落地灯被打开。他坐在椅子上做起模特。餐厅的白色灯光透进来,正好照亮她的画架。
他一边喝酒,一边坐着打发光阴。
他突然想起来,道,苏世清说你是他的学妹!
他笑道,曾经我也很有信心,想着如果必得有校友,那一定得是你。
他们都说她文静沉默。不是学习就是在画画。不在乎周围的人与事。有人冒冒失失把她拦在教室门口,问她放在她抽屉里的信有没有看,而他信中所问的,她同不同意。走廊上顿时响起一片口哨声。他和他们一起靠在走廊上,身边的伙伴也在吹口哨鼓掌。他只是很期待她会作什么反应。男生们中间传着她是颇难搞定的几个人中的一个。成绩好又清高得很。
他很清楚自己对她的关注超于他人。他的目光常常扫向她,追随她。但那时的他又从未做什么。
他只在当年,心里暗自下定决心,与她上同一所大学。去同一个地方。能看到她的地方。因此,他跟她填上一样的志愿。
他头往后一仰笑道,结果还是去留学。
她的笔停在半空中。刚蘸的颜料,滴在画布上。她抬起头看他。她背身坐在白光里。整个人在阴暗处。
落地灯直直打在他的脸上。能看到他浓长的睫毛,投下一道阴影。
他靠在椅背上,摊成大大的大饼子。他说,啊人哪……
她一笑,歪歪头。在滴上颜料的地方,画上浓浓的一笔。
成了浓长的倒影。
他们开始平淡又冲动的相处。
没有朝九晚五。也不躲着掩人耳目。柴米油烟。只是过着两个生活的人,寻常生活的琐碎细节。一日三餐。补充库存。闲聊。闲散地打发无所是事。像你街上碰到的任何一对居家过日子的搭档。穿着舒适,慢慢悠悠。
只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蔓生着能感觉到时间在他们之前流动,并任由之流逝着的宁静和平和。心镜里有种温温的温度,如同波纹般,轻轻的散开来,如细浪,一**荡漾着,轻轻抚慰着。
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距离。
苏世清在一个傍晚打电话来,问,楼城南在你那里。
她说嗯。
她把手机夹在肩上。坐在屋子里洗笔。
他咳一声说,他们董事长昨天去世了。整个天都翻了。他就躲在你那里……
他念了一会儿,又沉默下去。他说,他调查过你。
她转头看向门外。雨已经几乎停了。天色还是阴沉朦胧。
她说噢。
她继续拿起画笔。城南正坐在旁边墙角的沙发上用电脑。
苏世清还想说些什么。
她突然说,我这里又能有什么。
她挂了电话。问他,喝咖啡吗?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放下电脑说他去泡。
他们站在阳台上。她在喝一杯咖啡。他在抽一根烟。
水杉树和楼宇还是在蓝灰的烟色里。
楼下小男孩背着的书包发着啪嗒啪嗒的声音。他们伸出头齐齐盯着他看,红色的雨靴肆无忌惮的踩在湿绿的水洼里。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之前,抬头冲他们眨了眨眼睛。
他不由的看向她。她脸上的微笑,寻常到如同邻家姑娘的欢笑。但他却有些着迷。
他说,这个小区住的是些什么人。
她说,就楼下小朋友那家,跟我了吧。
他说,看着就像是个要拆的。
她点头。这里就是荒废的地方。她很想来这个地方,苏世清就搞定。楼下那一家来住,她不知道他们是凭什么途径。她没有与他们打交道,与小孩子倒是遇见过几次,喊她姐姐。
当初如果苏世清不出面。她估计会不请自入,先借住下来。这也不失为一种方式。
但苏世清由着她。她刚回来时。苏世清给她安排最好的衣食住行。卡任她刷,车由她开。她无法入眠,太阳光灿烂起来的时候,戴着墨镜,开着他的跑车去吃豆浆油条。她站在大厦的落地玻璃前看着自己的模样,无所是事,身份可疑。中学生们穿着校服从她身边骑车去上学。她因为无所是事,行迹可疑。尾随着他们。跟他们走捷径穿过这条老街……
她说,楼下那户在旁边菜场卖小菜。待会儿,等小朋友吃完饭,他们就会出来洗菜,腌制。这几天雨太大,你没见到过。她看看天,她说,他们会一直干到深夜。天不亮,又会有一个人先骑一辆三轮车,往外面送一些小菜。她说,你不知道他们的手。有一道道很深的沟痕。乌黑。永远洗不干净。很多人,不同的职业,都在手上留下这些痕迹。
她感慨,可是哪个人不留些痕迹呢。不止在手上,不止肉眼可见处。
他问,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她趴在水泥栏杆上。
眼前是比这楼高的几十年树龄的水杉。浓密的像个寒带雪山下的小森林。后边是成排无人居住的废弃的房子 ,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