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人归(2 / 2)

沈昭远也想起初见那日她手上似乎拿着药包,见她此番模样,忙扶了她,问道:“你吃的什么药?可是病了?看过大夫没有?”

手下的身子瘦得皮包骨,虽有衣裳遮着,也硌得沈昭远心慌,便越是笃定沈家一家待自家妹子刻薄。

家中出事时他已知事,沈家大房三房为人如何他知道一二,但人情淡薄人走茶凉,沈昭悠只是个小娘子,不能顶门立户,能给口吃的让她不至于饿死便是好的,但二房只剩下她一人,至亲骨肉怎能刻薄至此?

沈昭远越想越气,眼底晦暗不明,长辈他是不好动手,自幼又得沈昭越照拂,小的几个不禁揍,便只得去寻沈昭逸的晦气,琢磨着什么时候再狠狠揍一顿,这次便不会手下留情了。

沈昭悠待心口那团郁气散了方才笑着道:“不过是老毛病,大夫说了,好生将养着便是。”担心沈昭远多问,便扯开话题,问道,“哥哥在何处落脚?做什么营生?这些年过得可好?”不自觉地带着些许紧张,说话都有些磕巴。

沈昭远当时被强人追杀,踪迹全无,世事艰难,一个不过几岁的小孩是如何在没有任何庇佑下长大,沈昭悠想都不敢想,这些年来,她一想起沈昭远或是被人杀害,或是被人随意买卖辱骂殴打,便心如刀割。

沈昭远当年侥幸逃脱,却被拍花子抓住,颠沛辗转被训练成杀手,见不得光,亦身不由己。他不愿将这些事告诉沈昭悠,他的阿愚,应当活得开心快乐,一辈子无忧无虑。

沈昭悠见他不愿意提及这些,心里更是难受,扯了笑脸道:“若是知道我找到你,伯娘他们定会很开心,哥哥可要定居京城?”

沈昭远如今身份特殊,担心给他们带去麻烦,此次若不是沈昭悠去而复返,他宁肯在远处照拂,亦不愿意现身见她的。

他笑着道:“我此番还有事要做,不便见他们。”见沈昭悠面露忧色,便又补充道,“不过些许小事,不用担心。”

沈昭悠心下忧心,想了想,道:“家里出事后大哥便去寻你,苦寻不到,后来考中秀才后又以游学为名,只后来伯娘病重,他才停止寻你,一边侍疾一边念书。”顿了顿,又道,“当年爹娘入土,你不在,我病重不起,是大哥三哥摔盆打幡,这些年他们也一直记挂着你。”

这些日子来,沈昭远从家乡一直到京城,打听了许多沈家的事,因着沈昭越考中举人,正是热闹的时候,倒是不难打听,但沈昭悠的许多事情却像被人刻意掩饰,许多人,哪怕是沈氏族亲,也只能在回忆许久后才恍然道:“哦,沈家二房那个女子,好像被送到深山里的庵堂,久未回来。”现下见到人,沈昭远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沈昭悠的身手很好,好到已经超过沈昭远,更胜沈昭逸。这种身手远不是在家中对着木桩武师能练起来的,他在受苦的时候,他的阿愚想来也是过得艰难。

他须得问问沈昭越,这些年阿愚经历了什么。

沈昭悠得到准允,带笑离开,走了两步便又回转,将荷包塞给沈昭远,这才雀跃着离开。沈昭远打开荷包,里面有些许碎银并几十枚铜板,还有几张银票,展开一看,银票上的数额加起来竟有八十两之多,他心中难安,寻常人家一年的花销不过十来贯钱,若是宽裕点的,便往上多一点,沈家不过稍有点家底,在偌大的京城也算不得什么,沈昭悠却随身携带了这么多银钱,旁的不说,今日里沈昭嫣一身上下包括衣裳首饰,也是不值当这么多的,他便更加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沈昭越。

他倒是不知道,这些年来,沈昭悠总想着他日子难过,若是某一日冷不丁在街头巷尾见着,身上带着银钱总能派上用场,她为人警惕身手好,又因着常女扮男装之故不喜旁人近身,倒是没被人偷了去。

正忖度间,忽听得沈昭悠一声低呼,小小声,带着讶然,他急忙赶去,却在看见来人时怔怔停下脚步,沈昭越半搂着沈昭悠,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沈昭远不妨两人会在此相遇,他心中原敬爱沈昭越,但这些时日又觉着沈家薄待沈昭悠,又有乍然见到兄长的喜悦,近亲情怯,各种情绪糅杂在一起,让他喉头发紧嘴唇发干,讷讷半晌亦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昭悠问沈昭越:“大哥怎么会在此?”

沈昭越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今日是二叔二婶的忌日,我不放心你,便缀在后面。”

沈昭悠小小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平素她不会察觉不到有人跟着她,只这次太过心急见到哥哥,便失了常有的警惕。

沈昭越叹了口气,道:“今日天寒,你身体受不得冷,先回去,路上警醒着点。”

沈昭悠看看沈昭越,又看看沈昭远,应声之后毫不犹豫转头离去。

沈昭悠走后,余下两人默默对视,良久后沈昭越才叹息着道:“怎生着,连声‘大哥’也不会叫了?”

沈昭远蠕动两下嘴唇,干咳一声,磕磕巴巴喊了声大哥。

两人有许多话要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寻了家茶楼,点了上好的茶,又上了几碟糕点,待店小二退下后,沈昭越先是问了沈昭远这些年来的经历,沈昭远捡了能说的说了,只这些年来没什么好说的,简单几句便说完,沈昭越怕惹他伤心,也不是很敢追问,兄弟两人便陷入安静之中。

沉默半晌后沈昭越才沉声道:“悠儿已经为二叔二婶报了仇,”他看着沈昭远,“最后那名仇家,是她亲手杀死的,那年她才十岁。”

沈昭远握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便溅了些许在他手上,好在天气寒冷,茶水并不烫手。

那些人不过是不入流的小贼流氓,三五集结落草为寇,常下山来打劫过路之人的财物,偏生当地父母官是个志大才疏的平庸之徒,虽偶尔会清扫流寇,却大多无功而返,养得山匪日渐嚣张,惹出命案后只收敛两日便故态复萌,日渐势大后经常下山打家劫舍,惹得民怨沸腾,这才派了镇戍军剿灭,却又遗漏了几名漏网之鱼。除了沈昭悠,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将那些漏网之鱼找出来并杀死,沈昭越只知道,当时他寻到沈昭悠的时候,那人躺在深山漫过她身体的野草里生死不知,浑身似是浸在鲜血里,有别人的,更多的却是她自己的。

沈昭越吐出一口浊气,道:“她伤还没好便总往外跑,开始时入了夜还能回家,到后来竟是三五日不见人影,好不容易逮了人,问了才知道她在寻你,先从周边村子开始,后来慢慢越走越远,到如今,几乎已经踏遍整个大乾的东南西北。”

说得好听一点便是一只寻觅的鸟,无依无靠的浮萍,说得难听便是一条流浪的狗,四处漂泊,无着无落,只为寻同胞兄长还在人世的微小可能。

沈昭远缩回袖袍的手紧握成拳,用尽全力抑制也能感觉到轻微的颤抖,一颗心如同泡在苦水里上下起伏,又苦又涩。

沈昭越道:“我有了功名后以游学为名陪伴了她些许日子,后来你伯娘从山头上滚下来受了伤,伤好后身体大不如前,当时叔父春闱落榜,正在京城一边等下次春闱,一边候等补官,家里空不出人手,待事情暂定,悠儿便独自一人开始闯荡,只每年年节时期回来拜祭先人,年后过了十五便又出门,我一路看来,便是成年男子,也少有她那份沉静与筹谋。”

沈昭远鼻子酸涩喉咙干哑,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昭越又道:“悠儿在京城置了间房产,是想着有朝一日你回来,便是不愿意回家,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宅子离沈宅不过几条街,约么三刻钟的路程,钥匙、一应契书都在我这儿,明儿我便给你送去。”

沈昭远心里各种情绪跌宕,想哭又想笑,嘴角扯了半晌勉强扯出个苦笑来,他的阿愚,原本应该无忧无虑快乐地长大,承欢膝下,却凭白遭了这无妄,而他这些年来所遭受的困苦悲伤,却不知道应该如何纾解开怀。

沈昭越说了这么久也有些口渴,将身前茶水一饮而尽,茶水已经有些冰冷,却刚好缓解了他的干渴,他将茶盏放下,发出一声轻磕,声音不大,却将沉浸在痛苦自责里的沈昭远惊醒。

沈昭越起身,如小时候一般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道:“天色已晚,该回家了,莫让悠儿担忧。你要去认认门吗?”

沈昭远收敛情绪,跟着起身,摇头道:“我如今身份不便……”婉拒了回沈家相认。

沈昭越也不失望,沈昭远能平安回来,这便是天大的喜事。他笑吟吟地又拍了拍沈昭远的肩膀,欣喜万分,道:“很好,都很好,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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