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2)
清疴下意识的去瞅他眼角,那里原本晶莹剔透的肌肤微微泛起一股诡异的黑色。
她猜测,应该已经产生作用了吧。
计谋得售,她明明应该高兴的,可心里怅然若失,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悦。她忽然觉得,人为什么要活着,以前支持她活下来的动力是仇恨,而如今那些过往即将冰消瓦解,那么她是不是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呢?
很多人都心照不宣,他们清楚人活着就是为了等待死亡,可他们宁愿死于非命,也不想自寻了断,这是为什么?怕死?还是怕痛?亦或缺少了一份任由生命流失的勇气?
被褥摩挲,龙逊睡眼惺忪的睁眼,抬眸,目光灼灼的盯着清疴,脸上悲喜交加,开口第一句话不是指责不是怨怼不是义愤填膺,而是怜惜。
“喝这么多酒,对身体不好,以后戒了吧,别让我担心。”
“你怎么来了?”清疴努力无视他的深情款款。
他叹了口气:“因为我想你。”
“是么?太医检验出结果了吧,如果你是来质问我的,这一趟白来了。”
他沉默了一刻,放下瓷碗,到底问了出来:“原来真的是你,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不辞而别?”
他一字一句,胸膛随着语气的高亢开始起伏,每说一句,便激动一分,到最后近乎怒吼。
清疴下唇已经咬破,血液顺着唇角渗出,手指紧拽被褥,藏在胸腔里滔天的恨在顷刻间奔溃而泄:“为什么?亏得你有脸问,我记得我与你说过我姐姐的死因吧。”她圆睁双目,仿佛怒火即将喷涌,指着龙逊鼻间,劈头盖脸就是一个耳廓子。“就是因为你,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衣冠禽兽,你玷污她的清白,让她怀孕,最后还抛弃她不管不顾,任由她惨死宫墙之下,你知道未婚先孕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怎样的耻辱,你知道天人永隔有多么绝望!”
她歇斯底里。
龙逊瞠目结舌,张了张嘴试图辩解,却哑口无言。
蓦然回首,那一年,他第一次踏足醉春风,喝得酩酊大醉,之后遇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他已想不起来,睁开双目的第一眼,是在朝阳殿自己的寝室中。
宿醉中的南柯一梦,他从未记得。
此时此刻,面对清疴尖锐暴戾的斥责,没有任何证据,但他相信那时曾经发生过,无可扭转的事实。当初他还保证说要替她揪出那个罪魁祸首,原来竟然是自己。
但他仍不甘心,他高傲而骄傲,有自己的尊严,他蹙眉冲她低嚎,抑郁在心底深处的肺腑之言,经不住冲动,脱口而出:“所以,你处心积虑接近我,就是为了让我给清潋偿命?你知道我身边那些女人擅于奉承,你亦了解我的脾性,你更清楚父皇开库义诊的目的,所以你假装身患游离幻想症混进皇宫。你知道我占有欲很强,越得不到的东西越要想方设法弄到手,你第一次见我就佯作矫情,讹意排斥,恶言相向,就是以退为进的手段。真高明啊你,比那龙宜可强百倍啦,我甘拜下风。”
他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会与一个女人大吵大闹,什么素质涵养,统拢抛到九霄云外。
至于游离幻想症,此乃一种旷世罕见的疾病,无药可治。它的症状诡异无比,患者便如清疴形容那般,随时随地皆可发作,发病时神魂颠倒,胡思乱想,状若蜃楼梦魇,如长久,则患者最终神经爆裂而亡。唯一的解救之策,便是觅到同病相怜之人,且必须性别有异,需要具备的特征便是他们均身患此疾,同住屋檐或寒窗十年,这病即可不药而愈。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但此法有弊,用这个策略治病,只能二保一,且固定男活女亡,男方康复之日,便是女方七窍僵毙之时。
清疴胸腔随着他的咆哮阵阵抽搐,她想说,不是的,展现在他面前那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她,都是骨子里最真实的她,她怀揣着居心叵测而来,却从未如此矫揉造作。与他朝夕相处的这段时光,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因他而起。为他流过泪,为他一颦一笑。
可清潋死时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惨状立即魔咒般映入她的脑海,她强忍身体里的痛楚,决绝而奔溃的嚎啕:“不错,我就是恨你,恨你害死了我姐姐,因为你,我失去了生命中相依为命最重要的人。你这种人丧心病狂,只知道玩女人,还口口声声说爱我,呸!你也配谈情说爱?哼,你老子毫无预兆的举办什么义诊,什么施贫济困,他不过是见自己的宝贝储君命在旦夕,若名正言顺的搜捕身患游离幻想症者给太子治病,未免有损皇家道德,也失了民心,所以才另辟蹊径。好吧,你们既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刚好抓到这个机会,顺水推舟送到你面前。是啊,我每次劝你陪我喝酒,都是在一点一滴的催你的命。太医是不是束手无策呀?呵呵,你大概不晓得吧,因我父亲舐尝百草之故,身体里蓄满毒质,我一出生血液中与便是生俱来的慢性剧毒。你位高权重,一日三餐都用银针检验,我无隙可乘,嘿嘿,可那又怎样,你还不是要死在我手里!这叫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是你欠我李家的债,你不肯偿还,我便亲自上门去讨,怎么样?等待死亡降临的感觉爽不爽?很刺激对不对?你不是一向最喜刺激的么?”
她的话何等恶毒,字里行间全部是恨,龙逊眼角酸涩。那日清疴走后,他急切的出门外寻,结果刚下榻便一头栽倒,太医一诊,居然身中剧毒,性命垂危,因中的是慢性剧毒,初时并无异状,一旦身体有差,便再也无力回天。
他知道始作俑者是清疴,可当时却不明她何以如此,他一腔热忱,满心痴慕,换来的却是命不久矣的噩耗。他爱恨交织,所以夜闯民宅,盼以解忧。而此刻烦忧已解,却将他们逼上了绝境。
其实从一开始,他们便已经不死不休。
而现在,只是捅破了那层隔离纸。
他双手掩面,原来归根结底,都是自作自受。良久,他扳过她的肩头,直直望进她眼睛里,问:“自始至终,你有爱过我吗?一点点也好。”
他眼神里满目期待。
你爱过我吗?
爱过我吗?
梦呓一般,在清疴心里悠悠荡漾。她有爱过他吗?他们之间,相见争如不见,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仇深似海,能谈得上爱吗?
“你不配!”
依旧是冰冷的两个字,掷地有声。
不配。他松开手,忽然笑了,哈哈大笑,自嘲的,嗓子放得很高,最后笑得喉咙嘶哑,眼泪飙溅。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
他像一株枯萎的铃兰,双膝弯曲,身体软软的倒下,有血液从他嘴角渗出,而胸口的血,更多,那里还插着一柄匕首,刀柄没入了血肉。
“不要!”
是谁在歇斯底里的尖叫,那么悲恸,如此凄厉。
清疴一步抢过去抱住他身子,想扶着他站起来,可身体的站直阻止不了生命的流逝。
他苍白的面容依旧英俊,可再也不复昔日的光彩,他笑着将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声音颤抖:“这样够了么?我只要一条命,亏欠你们的,也只能用它来还,你还恨我吗?”
清疴痛哭流涕,拼命摇头,嗓子哽咽:“你给我撑住了,我去找太医。”说着往榻边靠拢。
可下一刻,他双腿一软,连带着两个人一齐跌了下去。
他想摇头可身体里已经提供不了力气,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如缘起初见时那么好看:“你告诉我,这样做,你还恨我吗?关于清潋的死,我真的不知道。”
“去你娘的恨,去你娘的不知道,你说这么多干什么,我早相信你了。”在他将匕首插进身体里的一刹那,她就知道自己错了,这世上有很多意外以及巧合。或许清潋死时我已知道答案,只是那时她不愿清醒,她麻痹自己,她自欺欺人,她觉得仇恨可以让她坚强的活下去。
忽然想到刚才那个问题,他问她爱他吗?
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对他即将离她而去的战栗。
脑子浮光掠影的过滤他们相识以来的画面,最终定格在初见时她在人堆里挥舞霓虹跳撩絮舞,他从桃花林深处天使般缓步而来的一瞬间。
被疼痛折磨得睁不开眼,龙逊死命坚持,说出了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段话:“你知道吗,游离幻想症其实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相思成疾,其实两个人在一起是可以有美满结局的,只要我们爱上对方,都能好好的活下去,这就叫心灵相契。可你就是个骗子,你根本没患这个病,你从头到尾一直都在骗我,现在肯定也一样。但即便如此,我依然爱你。我不后悔,一点都不,不后悔……”
他的手无力的垂落,时间似乎停顿了一刻。
怀中的身体渐趋冰凉,她遏止眼泪的滂沱,停止抽噎,平静了,喃喃自语。
“你不是问我爱你吗?我之前的回答模棱两可,现在再重新回答你一遍,你还是不配,哪有爱别人还丢下别人一走了之的,我就是爱你,所以,我决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你一起去。”
她从他身体里拔出尖刀,上面染满他殷红的血迹。
“你说得对,我就是个骗子,从我制造巧遇开始,后面的一切,都是我精心布置的局,即便是刚才,我也骗了你。你肯定不知道,其实我也患了相思成疾,那不是我编造的谎言,是真真切切的事实。不能好好的活下去,这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死。”
她倒数这段时光里的所有回忆,将他的影子放在脑海里,她要记住他,铭刻在心。
然后是利刃插入身体的声音。
她紧紧将他圈在怀里。
这样也很好啊,想说的话都说了,没有遗憾。
如此成为一滩融在一堆的脓血飞灰,没有谁会离开谁,亦没有谁亏欠谁。
命运,到此为止。
血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