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2 / 2)
我为这样的生涯感到庆幸,由衷感谢诸位邻舍的拥护与支持。至于从秘,她也许对同乡私下里的闲话家常有所耳闻,但却不置可否,既不表现排斥,也未公众宣示什么,这是否说明默认,我不知所以。
她早已成长到有能力为人处世的阶段,可关于婚姻,总避而不谈,她自持,她羞赧,她憨涩,她要等待媒妁之言。
而我,因为捉摸不透,因为不确定,也没有主动剖明,又或者,我喜欢这种平静枯燥的生活,每日早出晚归,为生活劳累奔波。我才疏学浅,目不识丁,却有一把好力气,能干体力活,能打镔铁匠,能养家糊口。
我更恐惧,一旦捅破这层隔离纸,会失望,得不到期盼的答案与宣判。若是那样,不如现在。
可即便我们互相掖藏,生活也无法一马平川,她在某个夜晚人间蒸发。
尤记得那时依然是我与她相识以来第三年的隆冬腊月,红梅在风雪怒号中竟相盛开,点缀在寒峭枝头,美轮美奂。
那个千里冰封,万畦雪飘的夜,窗外鹅毛大雪在狂风中骤然咆哮,仿佛滴水立即成冰。
窗内,燃着暖烘烘,热乎乎的火炉,柴炭中跳跃着一簇淡紫色火苗,我在那明明幻幻的微光里,听见炉子对面的从秘展露久违的笑容。
她的目光情真意切,她说,朱澈,你喜欢我对不对,这些年的守候,都是在等待我点头对不对。
一刹那,世界春暖花开。明明是万籁俱寂的雪夜,我却犹如置身花香鸟语的盛夏,她轻柔优美的笑容,比这炽热的火炉更温暖。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眼中觑见这样发自肺腑般喜悦的笑容,我在那样的措手不及下迷惘。
她笑语嫣然,其实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懂呢,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毅力有多长,你能孜孜不倦坚持多久,所以我对你的好从来不复回应,如果哪一天你说你厌倦了等待,我一定会马上告诉你,我喜欢你。可这些年的相濡以沫,你始终没有主动开口,我想,如果我一直保持沉寂,你是不是会等我一辈子。
最后她说,你真可爱呢,这样无聊透顶的游戏也能玩这么久,不过我腻了。对不起,因为我,你浪费了两年的青春时光,未来的路虽然很长,可也不能这样大把大把的虚度啊,所以,我点头啦。你打算什么时候准备花轿与红盖头呢,哦,你打工挣来的钱都储存在我这里呢,那我们一起为婚礼采办预备吧。
没有人明白,当她一字一句对我敞开心扉,对我告白时,那种无法言喻的激动与喜悦。人心有多善变,冷暖自知。两年时间不长,却是六百多个日日夜夜,能潜规则的改造很多东西。
而我们,逃过世事徙迁,都在年月里一成不变。
那个夜晚,我抱着从秘哭了很久。我们之间的拥抱其实并不少,但这是第一次,我哭得梨花带雨。
暗夜里的数个时辰,我裹着厚重的棉褥辗转反侧,无论怎样也描述不出那铺天盖地的欣喜。直熬到子夜,才迷迷糊糊有了一丝困意。
当东方苍穹泛起鱼肚白,当黎明破晓,我从窗棂探出头去。那隐隐约约的日出代表着希望与曙光,我满心满目的激越,昨晚与从秘商榷稳妥,今日起手准备婚礼。
直到这时,我仍犹如身处魇梦,掐便四肢百骸,确认没有一个部位不痛,我才真正相信,碧落与我,都在冉冉升旭,都在接受光明。
可我穿戴好衣裳去敲隔壁从秘的门时,里面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我以为她沉溺在美梦中未醒,还喜滋滋的打趣她,起床啦小酣猪,婚姻大事任重道远,可不许偷懒哦。
里面依然鸦雀无声,静谧得诡异。我猛觉不妙,慌忙推开板门,快步入内,卧榻上被褥整整齐齐,却空无一人。
我安慰自己,也许从秘比我起得早,筹备婚礼的事宜了呢,她晓得我总爱丢三落四,很不靠谱的。可外面天色朦胧,黑灯瞎火,她能做什么呢。
我将房间每个角落里里外外巡搜一圈,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圆桌上用砚台压着一张宣纸。
那是她临行前写给我的留言,她在信中提及从父从母,她说她收到讯息,爹娘的死因不是疾病,乃惨遭奸徒迫害至亡,死于非命。这样的血海深仇,她必须查究事实,探个水落石出。
她还说,朱澈,对不起,我背弃了我们的约定,我欠了你两年流水般的青春,也赊欠了一桩婚姻。这些债我可能还不清了,可我没有办法,对不起。朱澈,你等我吧,终有一日,我会回来做你的新娘。这样的要求真的很无耻,可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你不会介意的,你已经等了我两年,即便我背信弃义,你也会一直等下去对不对。
宣纸上的墨迹已干涸枯竭,从秘已经走远。
前一刻还喜笑颜开的我,在读完这些字句的下一瞬,霎时篮篦满面。昨晚在她信誓旦旦与我说那些话时有多雀跃,现在便有多难过。我期待了那么久,盼望了那么久,却只换来她的一纸告别。
她让我等她,等她有朝一日功德圆满再回乡做我的新娘。
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信念支持,虽然心里有怨愤与责怪,我依然憧憬她的归来。
怀揣这样的积极与期待,我选择给予她信任,在光阴的风驰电掣与生活的度日如年中等待,这一候,是沧海桑田的七年。
这七年,我遵循着世事变迁,学会了勤俭持家,精打细算,攒了很多钱。我也习惯忍耐与坚强,从前两个人分工的活计由我一肩而抗。粮仓里的五谷逐渐屯为堡垒尖山,漫山遍野的郁葱与门前田野间的稻穗由青变绿,自绿转黄,轮回更迭了七个春夏秋冬。
她依旧没有归来。
在没日没夜的等候与望穿秋水中,我期许企盼的心一点点沉寂,最终跌落谷底,陷入深渊。
一个人的耐力到底有限,七年,是我最终的底线。我依然相信她总有一天会回来,只是,我不愿再等。
村长曾经在从秘离开时安慰过我,他说,如果秘儿一去不回,那就放弃。天涯何处无芳草,莫蹉跎年少,别辜负青春。岁月不饶人,不要太执着。村里漂亮的姑娘有很多,若你有意,老头子给你亲自说媒。
他只是站在局外者的角度用客观弧位进行劝解,他哪里明白,村子里漂亮的姑娘的确有很多,可能令我朝思暮想的只有一个。
人的生命短短几十年,璀璨而有限,可我并非常人,我拥有无尽的韶华与时间,哪怕千秋万载,我也等得下去,我只是忧心从秘,她挥霍了最美好的年华。
我决定离开这片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村落,踏入广袤无垠的大千世界,想要的,我决定主动追求。
只是天大地大,我却无处寻起。关于从秘父母真正的死因以及她的讯息来源,当初的留言中只字未提。翌日便去寻访父老乡亲,打探她父母以前的尘年往事。
得知从父年轻时曾在东方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有过一段就业史,我便收拾包袱朝东方进发,无论找得到还是找不到,那都是唯一一条寻觅从秘的途径。
这桩案件中疑云重重,到处透着阴霾与蹊跷。其实事到如今我依旧大惑不解,从秘那样谨小慎微的人,怎么如此草率便不辞而别,她完全有选择征询一下我的意见,哪怕以我的逻辑智商也琢磨不出什么所以然,起码我能与她一起上路,守望相助。不至于让一对明明可以风雨同舟的两个人,最终天各一方。
而我与鸾胥的相识,也是因缘际会。
路漫漫其修远兮,小山村距东方城万里迢迢,非一朝一夕之遥。途中的某个傍晚,白昼的那场酝酿了一整日的大雨终于姗姗来迟。雷雨交加自是无法继续赶路,出发前我未雨绸缪了许久,该携的都携了,却唯独落下雨伞未带。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不得不钻进一间破庙避雨。
这家庙宇断垣残壁,鼠蛇横行,长年累月的荒僻之下,早面目全非。一般这种黑暗阴森的青灯之地,都有那么一两只小妖小怪吐纳修炼。我四处转悠了一圈,同类是没发觉,却迎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此情此景,能无端踏入这家颇庙的理由无非就是躲雨。我听见外面有马车杵地砸碎冰层的咔嚓声,仆斯的溜须拍马,以及女人的骂骂咧咧,鸾胥就这样光明正大的迈进破庙的门槛,也迈入我人生的大门。
两名车轿夫高举火把簇拥着她走进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门外嚎进一阵冷嗖嗖的寒风,她手里的火把摇曳光芒照向了我,她的目光紧随其后。在瞧见我的第一眼,她吓得魂飞天外,发出尖锐的吼叫,惊吓中火把也脱手而丢。
我啼笑皆非,黑灯瞎火的废墟里,突兀的看见一张人脸,谁都会往魑魅魍魉去想,无辜她大惊小怪。
这便是我们的初见,惊悚而恐惧,以及她出尽洋相而花容失色的表情。
然更哭笑不得的是,她的这一码惊吓却导致了严重的后果。
待仆役安抚好她,大家互相介绍寒暄时,庙后的佛坦里燃起了熊熊焰火。
我有刹那的愣神,倏忽恍然,此乃因刚才鸾胥抛出去的火把所致,是她的无心之过。然罪魁祸首却不自知,她以为是两名家仆的失误,不住口的呵斥怒骂,却没留意火势越来越大。
外面是一片丛林,雨水依然淅淅沥沥,但室内枯苇便地,异常干燥,要扑灭火头是不可能了,我没理会鸾胥在这当口大吼大叫,头也不回的晃身冲入倾盆雨幕。
这些年锄禾耕田,风雨无阻,关于日晒雨淋,在鸾胥这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面前是困厄天灾,于我来讲只是鸡毛蒜皮。路途中遇见,能避则避,避之不及便冒雨前行,在这条路上,我依然风雨无阻。
踏出庙门时,我以为与鸾胥萍水过客,缘尽与此,不料还没走出几步,她便追了出来,问我,你去哪里?
我像看白痴一样瞟了她一眼,往前方黑蒙蒙的雾霾一指,赶路。
她也像看白痴一样觑我,这大雨滂沱的,徒步上路很不方便,你乘马车,我载你一程。放心,举手之劳免费救急,不收你一钱半文。
我不善婉拒,拙于言辞,口齿木讷,而她又出于一番好意,便没拒绝,搭了她的顺风车。
她身上衣饰华丽,充满贵族特有的金属气息,两名车夫是她的家仆,见我并不推辞,爽快上车,都眼露提防与警惕,面面相觑,却不好意思当面叫破。
反而是她,豪迈清朗,自来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