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 / 2)

臆想中的刺痛并未传递上脑海,手中的刀尚未割破肌肤,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鸾胥尖锐的斥责连珠带炮的砸过来。

“不就是情场失意了吗,不就是被女人甩了吗,你至于寻死觅活,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吗!难过就哭出来,痛恨就骂出来,伤心就说出来,你这样算什么,你这个脓包,懦夫!”

她聪明伶俐,一见我这番形容,什么都了然于心。虽然同城,但这里距离鸾府十万八千里。我骇异过后,用同样愠怒的语气吼,你疯了吗,一个人离家出走,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我以为她是追随我而来,她却骂我自作聪明,说鸾父不征询她的同意,擅自给她定了一桩婚事,她得到通知时已无可扭转,只有溜之大吉,这次的离家出走,与我无关。

我们在一家酒楼住宿,她身上伤势还未痊愈,却兴缓筌漓的发牢骚,哼,爹娘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便自作主张,根本没将我当回事,从今往后,我再不回去了。

她搭住我肩膀,一脸心驰神往,我陪你遨游世界,什么烦恼忧虑统统明日再愁。

那不一样要面对么。

我不胜唏嘘,泼了瓢冷水浇灭她的一腔热血,并劝说她早些回家,女孩子不宜在外面风尘仆仆。

她却倔强的不肯听,还指摘从秘见异思迁,规劝我放弃她,尝试忘记过去,开辟新的生活,或许离开她,我会过得更好,人总是要向前走,不能永远活在回忆里。

我摇头苦笑,黑寡妇生平有一次自由抉择爱情的权利,拣中一人就是一辈子,我也想忘记,也想丢掷从前的点点滴滴,可无能为力。只有活在优渥幸福的环境里的人,才能说出这样潇洒而惬意的哲理,关于全心全意的爱被辜负,奉献出生命的所有最终惨遭背叛是怎样的感受,她这样从小光环笼罩的公主永远不会懂。

彼时我本着为她好的心思,怀揣着饰智矜愚的意识自私的打击她,回来故事扫尾,她哭着对我说,我怎么会不懂,你对我有多漫不经心,我便有多懂。

她理解我的挣扎与于心如死灰,是因为她便是我的影子,在我走过路上重蹈覆辙。

即便从秘已清清楚楚与我一刀两断,但那是她单方面,我并未点头,那烙入骨骼的想念迫使我不得不迈入季府大门。

自上次的不愉快发生后,季歆部属下达通牒,将自己的府邸围成铜墙铁壁,杜绝我蹑入府去。

这些小儿科在我眼中不过是三脚伎俩,我隐去身形,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了进去。可当我越过烛光瞅见床榻上相依相偎你侬我侬最后演化成覆雨翻云的两具身体时,胃部一阵抽搐,几欲作呕。首次觉得曾经在我心目中完美无瑕的从秘是那样污秽,那样恶心。

仿佛我从未认识,了解过她。

可自从那一年我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她,便彻底风雨无阻,万劫不复。即便如此龌龊,我依然抓狂般的想见她。

翌日清晨,我潜入季府,将季歆弄晕丢去旮旯,自己越俎代庖,化成他的模样与从秘同桌吃饭。

再次享受到了来自她身上的久违的关怀,饭桌上她不停的给我布菜,笑语嫣然的劝我多吃点。

我心口发热,咬牙切齿的接受这一切。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那样幸福满足的笑,过去白云苍狗七年里,她何时对我展露过这样的笑容。

今日终于显现,却不是为了我。

那一刻,我忍不住潸然泪下,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苦涩,如同这些年蹉跎的岁月的所有酸楚。

从秘瘪着嘴嘟囔,食指刮脸羞了两句,忽然问,你说待我醒过来便准备成亲,这个承诺该兑现了吧。

醒过来?成亲?

这是两则重点新闻,我岔开话题敷衍了她几句,急匆匆的望风而逃。

我窜入旮旯角落,蛊了季歆,用搜魂术侵入他的记忆,解惑了之前的疑问。

原来七年之前,从秘患上瘫痪急症,险象环生,季歆用偏方让她做了七年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以便调养,他们约定她苏醒重生之日,便是缔结连理之时。

真是情深义重啊。

是在那一瞬,我绝望透顶,跳跃炽热的心脏在那样无与伦比的悲怆中,腐朽,死去。

万念俱灰。

那天傍晚,我在餐桌上掷地有声的对鸾胥说,我打算与从秘分道扬镳,此后不再介入她的生活,从前那些恩恩怨怨,都一笔勾销。

隔着朦胧的暮色以及夕阳斜照滤进窗帘的昏暗,我隐约看见她原本郁闷闭塞的脸庞在刹那间春暖花开,抬眸时眼睛亮了起来,里头盛满震惊与不可置信,以及浓到无法言喻的喜悦。

这并非一时的冲动负气,是我冥思苦想了许久才忍痛做出的决定。

哪怕我这辈子非她不可,哪怕失去她于我而言意味着毁灭,但曾经的信赖与依恋不在,她已有了最好的归宿与生活,我若继续叨扰,便沦为她幸福生涯的阻碍,而我,不希望看到她落泪。一个人伤春悲秋,总好过一双人撕心裂肺。

从此,那些过往与回忆,只与我一个人有关。

这样收场,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我们低估了命运的残酷,我一生中真正快乐的时光屈指可数,总是欢少悲多,可即便如此,上苍依然觉得不够,煞费苦心的逼我流眼泪。

当我还在犹豫何去何从,是否与从秘做最后的告别时,她却主动找上了我。

我以为她是来规劝我,心里惆怅而忐忑,但没想到她那样狠,堆着笑容在我背后捅刀。

她携着一壶九酝春光临酒楼,与我碰杯共饮,说了许多花言巧语,均是七年前小山村里的晨朝晚夕,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残阳细雨。

在我追溯往日的当口,腹部忽然一痛,顷刻间痛入肺腑,身上的修为在飞快流逝。

我蓦地意识到什么,捂着肚子去瞅已远离餐桌的从秘,她脸上的端庄笑容已不复存在,被一股厌恶与恐惧的陌生取代,我看见她身后的楼梯上走出一名轻袍缓带,手持桃木拂尘的玄服道士……

昏迷的前一刻,我听到从秘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咕哝了一句,这恶心的东西,居然骗了我这么久……

原来我上次化成季歆的模样以假乱真,与她的交谈中露出破绽,而季歆回府后又一连串莫名其妙,种种离奇怪诞的事件迫使他们不得不往灵异方面想,最后拿钱消灾,请来道士掐指一算,终于锁定了我,于是乎,他们便开始酝酿阴谋诡计,成功得售,我落入了圈套。

那道士不过区区数十年修为,与我比是天壤之别,但从秘精心筹备的符水对妖魔有着致命的克制,我无法提调修为,被那道士收进了盛酒用的葫芦罐子,瓶盖一塞,就此不见天日。

我泡在他那半壶酒里,哭得歇斯底里,大概是声音太悲壮,道士尽收在耳,他以为我在惧怕灰飞烟灭,发出嘚瑟的讥讽,嘿嘿,早知今日灭亡果,何必当初凡尘因。

他自作聪明,这样收光,是我咎由自取,但我哪里会恐惧死亡,我只是难过,只是哀痛,原来在从秘眼里,情谊如此的微不足道,人类的感情,是不是都这样脆弱。

疑团很快得到了答案。

在我被烈酒熏得晕头转向的第三日,葫芦盖子忽然被揭开,然后是一阵天旋地转,是罐身颠倒,头上脚下的景象,我与大半壶酒水与一些妖魔尸骸残渣一起被倒了出去。

是鸾胥,我被从秘算计,她恰巧外出采购,回来时不见了我的踪影,四处打听,找到道观,明察暗访探明那道士嗜酒的癖性,遂提了佳酿过来贿赂,将他灌醉,救我脱险。

这葫芦中蕴了道家罡气,专克妖魔,我短时间内无法化形,鸾胥便捧着我原身回到酒楼。

她将我丢在碗中,自己趴在桌子上哭哭啼啼。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鸾胥流泪,可悲戚哀怨,远非首次可比。

我明白她哭是为什么,她是怜惜我,拼命的追求一桩风月与渴慕,却弄得遍体鳞伤,在生死边缘负隅。

而她,似乎从离开鸾府起始,脸上曾经清秀的面容便冰消瓦解,至少我没再看见过。

当初她找的说辞是,被爹娘无故许亲,她不肯嫁。

事实上,她是鸾府唯一的大小姐,家主家母嘘寒问暖尚且不及,怎么会这彼时彼景给她相亲。

她是在于父母发生过一场剧烈的争吵过后才毅然决然离家出走。

鸾父逼她日后不许同我仔有任何牵扯瓜葛,她据理力争,反唇相讥,最后惹怒鸾父,扬言将她禁足,她使狡狯手段跑了出来。鸾父怒极,已扬言昭告全城,将她踢出了鸾家族谱,断绝血缘,再不姓鸾。

她的眼泪携带着浓厚的凄惨,滴滴答答落在碗里,渗入我心口,像断了线的珍珠。她喃喃自语,不停的骂我是一只愚昧蠢笨的南瓜傻子,她是瞎了眼,才会扑上我,结果遭受无家可归之祸,她骂我哪里是什么蜘蛛精,分明就是一头不折不扣的害人精……

真是恰如其分。

我就是一头货真价实的害人精,因为我,她与至亲分崩离析,因为我,她膏肓入毒。

之前有说过,黑寡妇遍体鳞毒,只要给蘸上少许,必死无疑。但这仅是原型状态,人形态则不受其荼。她将无法化形的我捧回酒楼之后没多久,便不堪重负,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昏迷中。

欲解此毒,如今只有唯一一种法子。

这些年我吃五谷杂粮,浪迹风尘,身体里的毒质比起从秘当年中毒时淡了许多。鸾胥中毒浅,十天之内四肢瘫痪,不至丧命。我恢复修为,将她送回鸾府。家主怒不可遏,对我更是咬牙切齿,差人将我拦在门外,还遣打手出来抡拳。

我默默受了一顿暴揍,对那些打手说,大小姐命在旦夕,你们快去禀报老爷,来见她最后一面。

说完,我放下鸾胥,然后潇洒的扬长而去。

我知道,血浓于水,鸾父不会抛下她任其自生自灭;我还知道,她不会命在旦夕,她的未来前程似锦,会收获最璀璨最美满的一生,再过不久,鸾父会十万火急的去请大夫,那个大夫会熬制一碗汤,里面承载了我短暂而错误的生命。

在黑寡妇的世界里,配偶双修,雄性与生俱来便是供奉雌性的移动养料库,爱情的最初,需要雄性付诸情愫的全部,当他们婚后孕出幼蛛,雄性会心甘情愿将自己的血肉躯体奉献给怀孕的雌蛛,让她连体带魂吞入腹中,拥有足够的力气产下幼蛛。

人类吞下一只成精的雄蛛,不但寿与天齐,百病不袭,还能无忧无虑度过下半辈子。

真悲哀,这样的结局一开始就是错误,如果我没有踏足人间,如果彼时做出另一种决定,就没有后面这许多残缺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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