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 / 2)
待反应过来时,薄艾已开始渡劫。
她被包裹在一片由天地能力交织而成的密密麻麻的电网中,忍受着肉身被撕裂的痛苦。我将她拖出来,自己飞身跳了进去,替她承受灾厄,最终保证了她顺遂度劫,大功告成。
之前,她已将所有的千叮万嘱都给麾下群徒们一一做了交代,掌门的继承人也早有内定,她的飞升可说高枕无忧。凡尘俗世中,了无牵挂。
于道心而言,这唤作斩隳红尘,窥证仙道。自此与凡间彻底失去关联,永远诀别。
这是天道法则的定律,因明晤这一节,我打算随她一同飞身。虽然这一场劫的渡者是薄艾,但我好歹千万年的修为积累,区区九重天境自是小菜一碟。
可薄艾却不允许,她坚决反对我的跟随。
飞升的前一刻,她用柔腻的语气谆谆叮咛。净靥,你瞧瞧你这副大腹便便,肥头大耳的形容,真难看啊,你还要出去丢人现眼么。你知道的,面子对我很重要哦,所以呀,我不同意你随行,你那么了解我,一定不会坚持的对不对。
这一百年内,我从来没违拗过她什么。这一次,无论她软磨硬泡,我原本都打算一概说不,可当她说,你那么了解我,一定不会固执的对不对时,倔强的心刹那间就妥协了。
那一刻,我意识到,这辈子,我都会唯她的命令是从。都说夫唱妇随,为什么我会那样没主见,那样没出息的次序颠倒。
她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净靥,待你找回昔日的容颜,我就回来了。如果那时我失约未至,但你还记得我,那么就来寻我吧。若遍寻不获,你可不要傻傻的固执哦。
她拒绝我当保镖的理由是嫌弃我容貌丑陋,会间接让她失面子,呵呵,多么牵强的借口啊。
可我什么都没说,我选择保持缄默。
我们之间有百余年的同处时光,这些岁月足够了解一个人。
我们心照不宣,都互相懂得。她哪里是嫌恶我肥胖的脸,她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干什么,她不想将我牵扯进那桩难以忘怀的仇杀中,她不想我跟着她一起冒险,她是在乎我。
所以,我用安静的态度尊重她的意见,放手一段时间,给自己增添一段无期徒刑。
其实,我有许多未出口的话想同她说。譬如我身上积蓄了无数年的深湛修为,我可以助援一臂之力,还能为她保驾护航,我们可以结伴游历九洲万域,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同生共死,同舟共济。
可告别时,我除了依依不舍的流眼泪,什么都没说。
我不想让她陷入选择的困境,不想为难她,我有大把时间,我可以等她,用等待换取一份希冀渺茫的天长地久。她说过,待有朝一日会回来,虽然只是可能。
目送她在碧落苍穹里被云海隐没,我忽然觉得,有一些东西也随着她的辞别而渐行渐远。
她离开后,我惆怅了一年。
不吃不喝不闹腾,蹲在山门前那两墩石狮子旁,化了原形,目光平视九重天,期待她凯旋而归。
用一年的时间去思念一个人,真傻。
不过,在日复一日的漫长等待里,我心绪变得粗暴而浮躁,上次一个普通人类路过,不经意踩塌一片叶子,我居然一反常态的谦和,怒气蹭蹭蹭的往上涨,挥手斩了那人首级。
提着他的脑袋,我当场傻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浮躁。
千年之后,我明白了。
因为她失约,她的出尔反尔。
与薄艾分别半年之后,因粒米未进之故,营养供给不足,身体里的脂肪迅速消退。我减肥得效,瘦回了曾经羸弱的样子。
可是,她在哪里,视野内是缥缈天地之间浓浓的萧索与苍茫,山脚下有朴民务农,云缭霾绕间,哪里有她的身影。
我赌气,我怨怪她的言而无信,所以我杀人泄愤。
可我不放弃,尽管心里失望,也仍自欺欺人的想。也许她下一刻就回来了呢,万一她回来看不见我,岂非一失足成千古恨么。
这样荒谬的托词给了我慰藉与耐性,我决定继续等候。历经沧海桑田数度天劫,穗剑山的掌门都换了两代,我被遥遥无期带来的困倦催眠,坚持了几年,终于在一幕冰天雪地里闭眼。
须臾间,就过去一千年。
漫长的时间段,我用沉睡消遣。苏醒后,想起彼时薄艾的话,如果那时我失约未至,但你还记得我,那么就来寻我吧。
于是,为了寻她,我进入九重天境。
如今的神仙们风调雨顺,过着优哉游哉的逍遥日子,修为基本荒废,比起远古洪荒时代简直相去万里。我轻而易举混迹在诸仙之内,暗中四处探访,几乎将九重天掘地三尺,连那老神帝的卧室榻底的被褥都翻了三次,却没找到有关薄艾的蛛丝马迹。
一定是我粗心大意,过程中有所遗漏。
我这样安慰自己,心里浮上一个愚蠢的念头:既然我找不到她,那么就想法子让她主动来找我。
为了引人瞩目,我显出身形,在九重天上翻箱倒柜,闹了个鸡犬不宁,最后被老神帝联合许多神仙押去了婆娑天牢,与一群饕餮梼杌囚禁一处,仿佛回到了世纪初,宇宙乾坤一片混沌的那个时代,无日月星辰,万物规准,有的,仅仅是是魔兽狰狞的面目与嗜血的咆哮,以及足底三昧真火无休无止的灼烧。
我的身躯在火海里腐蚀燃烧,一次次被焚为灰烬,再一次次涅槃重生。
好在三昧真火只是盘古死前留下来的几缕心火,并非混沌中心的无极之物,烧不坏我的根基,除了需要忍受炽热与灼痛,倒无性命之虞。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与生不如死毫无区别。是什么,支持我强硬到现在。
可笑的是,我掘地三尺寻访的人,就幽僻在我隔壁比邻而居。
我想,如果薄艾的好奇心没有那么强烈,如果饕餮被鞭策时没有嚎得那么惊天动地,如果她没有被吸引过来,如果没有这次意外,大概后来的我会过得更好。基础的爱情没有那么弥笃,许多年以后,我或许能够忘了她。
当与千年前记忆中判若两人的薄艾出现在我视线中时,心里的五味杂陈,无法言喻。
因我化的是草本原型,世上也不止我一株君子兰。她只蜻蜓点水般觑了一眼便转移目光,自去拷问饕餮去了。
晚间,我用了暗度陈仓之法塑造了一个与真身一模一样的假型留在原地,真身则施展隐身术敛声息语溜出炼狱,在一间幢装潢奢侈,金玉满堂的宫殿内找到了她。
可与她同在的,还有一个男人。不,确切的说,是一位神仙,且还是青年神仙中的天之娇子,光环贵公子,神帝膝下唯一的太子。
薄艾称他为画中仙。
呸,娘们兮兮的名字,真土!
但扪心自问,他当的起这几个字,人如其名,不染纤尘,飘袂谪仙。
我附身在厅柱上,暗中偷窥他们的行为举止,还好,保持着距离,相待以礼,没我预想得那么糟糕。
晚间,画中仙告辞离去,我显形在薄艾面前。
她云淡风轻睇我一眼,挥手,语气里有倦怠。去御膳房端一碗燕窝来。
她当我是她殿中的仆役,她第一眼居然没认出我!
信手拈来一碗燕窝,我恭恭敬敬的递给她,那些等待生涯里的所以辛酸与九重天上烈火焚身的委屈,统统寄托在那碗粥里,被她三匙两勺喝了下去。
她将碗递给我,似乎想开口说话,在仔细端详了我半天后,猛然睁大了眼睛。
四目相对,我看见她的眼神由初时的迷惘逐渐变成疑惑,再被讶异取代,最后进化为震惊。
她结结巴巴吐出两个字,净靥。多年前,她亲口给我起的名字。
沉淀了猴年马月的心,在这一刻决堤得一塌糊涂。我促然将她拥在怀里。像揉碎一般,用了很大的气力,仿佛这些年抑郁的宣泄。一千多年了,在凡间,十多个轮回都已过去,那时的约定糜烂如戏。我忍不住啜泣,眼泪无声无息滑入她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