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2 / 2)
我不搭理她,自去斟了壶茶慢条斯理的抿。
待我喝了两盏回来,她总是住了口,世界一片安静。
见到我,薄艾再次开口。因为屠杀上神那起乌龙事件,太子一意孤行袒护我,神帝陛下怒不可遏,判我粉身碎骨之刑泄愤,是太子主动替我抗下了所有罪责,将过错与刑法都揽到自己身上,换取了我的安然无恙。
她陈述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柔情似水都是他。
所谓粉身碎骨,是九重天一种极其灭绝人性的酷刑,并不会致人死命,而是一次次锤碎身体里的骨骼,再由医仙接续,续毕再锤……如此循环七七四十九个轮替,才算刑满。
旁人看来,这样的付出已算情深义重,可谁又能明鉴,我在炼狱兽窟里被三昧真火千年灼烧的滋味。
我忍不住提高声音,这有什么大不了,换成我,我会比他做得更好!
祸从口出,薄艾不知道事实,她以为我大言不惭,对此表示不屑,冷笑着说。别说粉身碎骨,你若能办到我提出来的一个要求,那么我便放弃他,跟你走。
我斩钉截铁,好!
她说,我的条件并不为难,为我洗手做羹汤。
我琢磨片刻,有些疑惑,但还是兴奋的点头。我不是很谙锅碗瓢盆,但是业精于勤,我可以劳补拙。
她挑眉,试试看。
事实证明,我天真且荒谬,她一门心思要赶我离开,怎可能轻而易举便让我完成任务。
来到御膳房最偏僻的灶屋,她指着角落里的干柴说,喏,你用不着临阵磨枪,一汤四菜,都要肉食荤炒,我给你两个时辰的期限。
我偏头瞅了瞅空空荡荡的屋子,除了一桌一灶一捆柴,没有半片萝卜白菜,更别提肉荤食材。
薄艾说,开始计时啦,你赶紧行动,对了,这桩赌赛内有一项规则,不能离开这间屋子,必须以劳动力获得成果,不能使用妖术魔法,否则弃局。
你分明是强人所难。我朝她嗥,你不给我准备材料,我拿什么烧。
薄艾却拿出一个沙漏坐在桌旁开始计算时间,左手托腮,闭眼,无视我的气急败坏。
有人说,一个人下定决心竭尽全力去做某件事时,哪怕千难万险,也能风雨无阻。这种近乎偏激的痴狂,叫做执念,拿得起却放不下的执念。
她不给我食材,不允许取侥幸的途径,没关系,我虽然身体孱羸消瘦,身上也能剔下一斤半两。
我撩开袖子,手起刀落,在刺目的鲜红中割了两片筋肉。四壁溅血,殷红的液体坠在地板上,发出空灵的滴答声,幽静而诡异。
因为疼痛,我发出闷哼,没有什么事情比自残截肢更痛苦了吧。可薄艾却依然漠不关心的闭眼浅寐,我知道,此时此刻,她哪里睡得着,她大概从周围的动静里猜度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想面对我,也不愿面对我。四菜一汤,
仅凭胳膊肘上的几两肉,不足以满足她条件中的四菜一汤,不过没关系,我百来斤重的身躯,总能凑攒齐。
于是,我在小腿后的膝弯下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终于凑足了四菜一汤。
失血过多,脑袋里昏昏沉沉,我摇摇头,甩掉负面情绪,任由伤口源源不断的渗血,开始生火。烟熏火燎中,我看见脚下的地板被渲染成一片赤红,鲜艳而浓稠;过了好久,我看见灶上搁着四碟瓷器,里面热气腾腾,明明很香啊,却令我无比作呕。
身体里的血液流失太多,多到超过我的承受极限,终于不堪重负,一阵天旋地转后,我躺在了那片冰冷的血泊中,视线霎时无法聚焦,意识混沌里,我偏头,迷迷糊糊的看见薄艾踏着鲜血朝我走过来……
自上九重天以来,我鲜少做梦了,可这次的噩魇却极其漫长,仿佛在填补这些年的寂寥与空旷。
梦里,我氤氲在阴霾中,被人千刀万剐。
我在极致的痛苦中挣扎,撕裂般的疼痛持续了很久,然后,我睁开眼。
这里是凡间,一家医馆内,她居然将我从九重天丢了下来!
精神矍铄的老大夫在替我清洗伤口,他看我像看奇葩。伤这么重都不死,你是个奇迹。年轻人,前途可期。
我问他,有酒吗。
我要醉生梦死,我要一醉解千愁。
忽然感觉胸腔里空落落的,低头,左颈之下是一口鲜红的空洞,里面的心脏被掏走。
一张纸从袖子里掉下来,我拾起,摊开,是薄艾的留言。信中详细阐明了她剜走我心脏的目的,她交代我不要再回去,好好活出自己,如果再度出现在她身边,她会毫不犹豫捏碎它。
她居然用它威胁我离开,她真心狠手辣,残忍得无以复加。
我将头埋入被褥,无视老大夫嘴里的滔滔不绝。生平第一次,我哭得那样绝望,身体在肝肠寸断中变得扭曲而狰狞。
伤得实在太重,在凡间整整两年,遍体鳞伤的躯壳才逐渐痊愈,身上那些咎由自取的疤痕也在时光的抚慰中磨灭结痂,可胸口的残缺,却少最重要的部分。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她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的想要与我风流云散。
两年后,我驾着云奔赴九重天。
即使伤得体无完肤,我却依然死不悔改,愚蠢的像个神经病。
她的叮嘱是让我不要再出现,没关系,我会隐身术,可以不令她看见。
这次偷窥并不顺遂。
此刻的仙界战火连天,天地间裹入枪弹雨林,诸仙在这场耗竭里源源不断的陨落,被神兵利器轰成灰烬。
我拘了一名天卒,搜魂一查,吓得魂飞天外。
薄艾性命垂危!
原因是她与太子联袂谋反,乱党勾结,弑戮神帝,篡夺其位,但结果一败涂地。
我在千军万马中从神帝手下救走奄奄一息的薄艾,一边替她渡修为续命一边觅径窜逃。
世上所有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于我无关。本想救了人溜之大吉,奈何那神帝率领将卒穷追不舍。论修为,我实乃胜他一筹,但他属下人多势众,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我并无真正与强者较量的战斗经验,只得解除身体里留存了千万年的加印,释放了从盘古体内汲取的黑暗力量,将诸仙杀得片甲不留,成功金蝉脱壳。
时隔千余年,我们重回故土。那种近乡情怯的怅惘,让我不自禁感到忧伤。
昔日人杰地灵的穗剑山,如今已是人去楼空,沦为一片残垣断瓦。在风霜暴雨的侵蚀下,萧索的气息萦绕在那片废墟中,与岁月流动。
我挥手扶起一堵泥墙,筑了间屋子,将昏迷中的薄艾搀了进去。
她伤得很重,几乎濒死。我打来水,术法相温,清洗她身上触目惊心的创伤以及鲜血污渍。忙碌中,我想起了彼时的自己,皮开肉绽的被她丢下九重天,连简单的包扎她都没有做。
沉睡中的她似乎也在忍受某种痛苦,秀眉紧蹙。我伸手抚摸她眉梢,只有这样,我才能如此堂而皇之的靠近她,不被漠视。
最后,我的指尖停留在她垒成一座小山的腹部,隆起的部位里,有另一个活跃的生命。
我将头贴上她腹部,里面在动!
怨恨的情绪霎时在脑海生起,第一次那么强烈的憎恨一个人,那个叫画中仙的,他不是万人之人吗,权倾天下吗,去什么连一个女人都庇护不了。还有她,我不在身边,她就这样践踏自己吗!
薄艾被即将分娩带来的不适感痛醒,历经一场撕心裂肺的临盆,小女孩从母亲腹中走了出来。
刚出世的小婴儿晶莹剔透,一双乌黑清澈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透出独属于女孩儿的灵动,观察世界片刻,她发出号啕大哭。我撕下衣襟将她抱在怀里,喜悦的眼泪无声无息的流,想哄她,却手足无措。
更让我手足无措的是,在刚生产完尚处于虚弱期的薄艾将孩子抱过去看了片刻世,她居然用手去掐她脖子,眼神中的襦慕蓦然大异,五官变得狰狞,瞳孔中满是残暴与狠厉。她紧紧勒住孩子喉咙,稚嫩的婴儿小脸是写满的无助与痛苦,连哀嚎都发不出来眼看就要窒息。
她披头散发的吼,孽种,我扼死你!!!
一场争执之后,我万念俱灰,抱着孩子离开了她。
这是第一次,我主动提出分别,先迈开步履。
十年之内,我没有再见薄艾。
当年,在她面目全非的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痛下毒手时,我便对她失望透顶。血浓于水,她怎么下得了手!只有丧尽天良的疯子,才会六亲不认。
不过,这种时刻,我更应该留在她身边,进行劝导。真正使我转身的原因,是我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物种的迥异,身体结构有差别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