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少年郎夜半护牛犊 独行客飞檐听密语(2 / 2)

他想取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失手过,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

这会,他就极其耐心地看着屋里的男人在打电话。

他刚才于一个光线阴暗处,在围墙上紧跑几步,手一按就跳进了院内,蹲着疾行至门房处,用手指在门上“唰啦唰啦”扒拉了几下,然后隐在暗处。等门房出来,他用两指在对方脑后风府穴一戳,人就晕倒了。

“夜客人”将门房拖进房内,让他反身趴在骨牌凳上,再在他脑袋上扣上一顶帽子,弄成一副酒后酣睡的样子,然后迅速向着楼房的墙脚运动。

他很快瞄准了伸向二楼窗户的一排法国梧桐,然后选择最大的一棵,青蛙一样在树上跳跃而上,很快就一脚跨上了窗台。

正当他拔出匕首,想敲窗而入时,室内的灯亮了,一个身着睡衣的男人进了房间,然后返身将门关上,开始“咕啦咕啦”地拨电话。

“夜客人”连忙让身体半蹲,隐在窗台一角,一边侧着身体观察着室内。

原来这是间书房,有两三只书柜,里面排列着一些装帧精美的书本。这样的书,“夜客人”是羡慕的,却从来都没敢奢望捧在手里看一看。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只有济世为民之人,方有资格看书和拥有书本,他一直是这样想的。读书和读书人,在他心里,都是至高无上的事情。“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从小,父母、长辈和老师都是这么跟他讲的,所以令他仰望。

室内的这个男人,本是他仰望的一族,但由于国宝的原因,他也只有冒犯尊严了。

想是这男人本来已经打算睡觉,出于什么原因,让他离开卧室来此书房打电话。

“夜客人”想,怎么这房间突然来了个人,打乱了自己的行动计划。所幸来的是个男人。若是来一个穿着性感一些的女人,他再呆在窗台上窥视,会感到很不自在的。

不过这男人还算入眼,身材高挑,长得也还周正,留着两撇考究的八字胡。

“八字胡”虽然只是坐在椅子里,还是一身宽松的睡袍,却仍然上身笔挺,气定神闲,看上去气质不俗,地位定是不低。

对,地位是肯定的。要么就是十分有钱。试想,假如没有权位或金钱,又哪里会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建成这么高档的庄园?外面还为此专门修上一条马路。这是个常识性的判断,对不对?家里有这么多的书,如果不是摆设,那也应该很有学问,“夜客人”想。

“夜客人”将身体紧贴于窗户一侧的墙壁,双目机警地盯着屋内的男人,也扫瞄着周围和树底的一切。

对于树下的一切,他是放心的,因为门房中了他的六合阴阳指,一小时内是绝对醒不过来的,除非运气差一点,遇上了换岗。但换岗也无大碍,因为“夜客人”提前做了手脚,在门房的衣裤上擦了些酒精,弄成一副酒气熏天的样子,让人误以为看门人是醉趴在椅子上了,不会想到受人袭击的事。

对于窗户以内的“八字胡”,他也是放心的。因为里面灯光亮,看不到外面黑暗中的一切。

再说,这么冷的夜晚,男人轻易不会开窗。

即使开了,也不会将窗开到全部打开的程度,顶多也就半开,窗门与窗框会留有45度的夹角。而只要窗门推开时还留有几度的夹角,只要还能容纳一只脚尖的位置,“夜客人”就有能耐将身体隐藏到墙壁后面,而不必退避到树枝当中去。

如果确实紧急,他可以飞步回到树上,隐匿于枝间。

如果连树枝都隐藏不了他,还是被发现了,他也不怕,可以迅速撤离。他有一种本领,可在瞬间就抱住树杆,“吱溜”一下直接滑到地面,然后消失。

总之,他后面有许多个应对办法,要不怎么行走江湖?怎么在夜间飞檐走壁做他喜欢的事?干这行当,手脚功夫当然是基础的条件,但脑子是一点都不能差的。

果然,“八字胡”只将窗子开了一条缝,顶多只有10度的夹角,以清洁室内的空气。

这不仅丝毫未影响窗台上的“夜客人”,而且还将里面的对话,清晰地传入“夜客人”的耳朵中。

“夜客人”并不关心“八字胡”是谁,是不是这幢宅子的主人,更不想听他这个带着浓重骚气的电话。

也许电话那头那娘们是“八字胡”的情妇,或者至少是他心仪的女同学,或者女下属,或者表妹,或者是邻家妹子……“夜客人”想。

“夜客人”对这些兴趣不大。

他总是直奔主题,不管其他。

他觉得做人想要清静,想得越少越好,知道的越少越好,关心的东西也是越少越好。

他最感冒的,就是那些整天无所事事,坐到东坐到西,打听来打听去,窥视别人隐私的人。

他其实对女人也不怎么感兴趣。他认为女人只适合花花公子,而不适合他这样的江洋大盗。他如果缠绵在女人身上,那夜晚就飞不起来了。男人的力气一旦聚到那个地方,那其他地方就会泄气,就会鼓不起来,更别说飞起来了。

另外,偶然听到的一句话,让他很是欣赏,叫做:“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听说是《金刚经》里的话,是“西天”那边一个国度的智者讲的。既然什么心都得不到,那还瞎操什么心?本来就没有什么心嘛。

对,还有一句话,好像叫“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听说是中国的一个和尚讲的。他觉得讲得真好。他觉得他出生之前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不是“本来无一物”么,哪还有什么“尘埃”可惹的?出生以后,懂的事渐多,关心的事也就多,于是心头的“尘埃”也日多,怎么清扫都来不及。

所以,“本来无一物”多好,可以万事不关心,还去惹什么“尘埃”?一心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只管直奔主题——自己的目标就行。

快12点了,你打完这个电话,也该睡觉了吧。你一睡,剩下的就全是我的事啦。“夜客人”愉快地想。

可想不到“八字胡”将窗户开了条缝,而且聊得唇齿分明、字正腔圆。这样的结果,就是让“夜客人”不知不觉成了旁听者。

这可不能冤枉他偷听。

“夜客人”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相信,大部分人听到,眉头都会皱起来的。

因为这个电话非同寻常。

电话中,八字胡称对方为“亲爱的”,并要求对方尽快离开哈尔滨前来南京,因为据可靠消息,一个多小时前——也就是当夜十点半左右,日本军队袭击了沈阳的中国军营。而国军最高层并不想与日本人打仗,目前的态度是——不要跟人家打。

一方来侵略,一方不反抗,这不是要亡国么?这是所有正常人都会有的思维。

所以打电话的人要求接电话的人火速前来南京,否则夜长梦多,凶多吉少。至于食宿等所有生活问题,均会得到妥善的安排。

“夜客人”这才知道,他无意间听到了一件军国大事,自己的国家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这件事情,与眼前的“八字胡”与电话那头的“亲爱的”有关,也与自己有关,与东北人有关,与所有的中国人有关。

与这件事相比,那放于屋内某个角落的宝藏,那个主题,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哪怕是一房子的珍珠宝贝,也是微不足道的了。

“夜客人”只想把刚才听到的消息尽快告诉同胞们,让他们设法通知远在东北的亲朋好友尽快撤离。

因为,政府的军队即将抛弃他们。

“夜客人”悄无声息地从树上滑落到地面,顷刻消失在黑夜中……

这事发生在1931年9月18日子夜的南京城。

此后,手持长枪,戴着战斗帽,背着钢盔的日本军人,跟在坦克、装甲车后面,闯过一个又一个关隘,进入一个又一个村庄,践踏一片又一片高粱地,一块又一块种满了一望无际大豆的黑土地……

仅仅三个多月的时间,中国东北近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拱手相让于东邻虎狼。

这以后,许多中国人的命运,就与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民不聊生等不好的词汇联系在了一起。

远在江南壶溪之畔的少年顾田宝,却仍然只听乡亲们在传言,说北方有日本人在“造反”了,但壶溪两岸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他们骑牛赶羊、荷锄进出的生活方式,却丝毫未受到影响。

苍崖子《失东北》诗评曰:

江阔地平黑土肥,

天皇觊觎梦难安。

三十万众蜷身退,

从此民国无美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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