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遇问讯村夫接言 惊西山铁流改道(1 / 2)
渡船缓缓靠岸。
一名长相憨厚,身材敦实,三十岁不到的青年汉子,将竹篙往水中一插,把船定在水中,然后抽出腰带上的旱烟筒,用洋火点燃。
那叫“洋火”的,就是火柴,但由于是外国传进来的,老辈人一直叫它“洋火”。与此类似,还有许多带“洋”的名称,如洋布、洋盆、洋碗、洋钉、洋肥皂,等等。
汉子将洋火小心地放入衣兜,然后“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旱烟,一边冲着藤井他们笑笑,问要去“嘎里”?
他那国字脸,配上一副浓黑的剑眉,颇具一种英气,可惜打扮太土,一件粗布对襟的夹衣内,还是一件粗布对襟的衬衣。
“嘎里”是壶溪一带的土话,意思就是“哪里”。
土话,就是土人所说之话,即区域性语言,书上称方言。土人,就是土生土长之人。
这个土人,自然就是开篇所说的那位顾田宝。
当年的放牛郎,后来做了新郎,现在成了守着老婆、渡船和小屋安分度日的庄稼汉。
顾田宝虽然出生在一个耕读相传的世家,但久居乡间,不出远门,也谈不上什么见识,自然没见过这样穿着黄呢子军服的部队,只觉得这些人穿着与装备非同一般,又见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戴着白手套,挎着指挥刀,所以一定是支很有来头的正规部队。
唯一让他感到不爽的,就是军官鼻子底下的那撮胡须。
他想,这胡子什么地方不好留,干嘛偏偏留在这条出鼻涕的沟里?如果是擤鼻涕,粘在上面不是很糟糕?要是喝粥,米粒与汤是不是也很容易沾在上面的?再说,与山羊胡、八字胡、络腮胡相比,这只有一撮毛的胡须并不好看啊,翘翘的,就像种田时用剩的一把秧,孤零零地留在清水沟里。
而水沟本来就应该畅通的,用来派田水的,你把秧扔在里面,还怎么出水?这明显是放错了地方嘛,他想。
出于友好,他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把秧”一句:“侬要去嘎里?”这也算是船家与过渡客人见面时的一种习惯性用语吧,既表示礼貌,也是一种客套吧。
顾田宝的土话,让军人们面面相觑。
他们当中,九成以上的人都听不懂中国话,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听懂一点中国的北方话,但所有人都听不懂中国南方人的话。所以,他们压根儿不知道,“侬”就是“您”之意;“嘎里”就是“哪里”的意思。
听不懂就不要发声,免得暴露自己,这是长官要求的,也是他们一路过来所遵守的。
这会,他们互相看来看去,见没有人明白,便都保持沉默。
大家将枪竖在身子一侧,静立着,等待长官的指令。
风从溪面上掠过,“啪啦”“啪啦”地吹打着旭日旗,还有士兵们用来护耳的那些长长的帽垂,帽带子。
藤井跳下高大的枣红马,马靴“沙啦沙啦”地踩着鹅卵石,走到顾田宝身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在船夫肩头轻轻地拍了两下,再用马鞭一指东北方向,问:“前面,什么地方?”
藤井讲的是北方话,而且还是普通话。
什么叫“普通话”?
“普通话”不是普通的话,而是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BJ语音为标准音的现代汉民族共同语。
普通话于1935年开始推广,但在北方也没有完全普及,更不要说南方了。
好在北方方言原本就大同小异,彼此间的差异比较小,因此西京(西安)人与东京(开封)人,山西人与山东人,他们之间的沟通,并无什么问题。
南方却不一样。
南方的方言又称“土话”,土话自然按土地而划分,一县一个样,两县不一样。
土话不一的现象,在南方的平原地区,情况略微好一点,但在秦梦这样的山区,则非常复杂。
由于山林的阻挡,古来交通很不方便,县与县、村与村之间的交流非常少,造成地区之间的封闭与独立,因此土话往往是乡乡有异、村村不同。
其复杂与难懂,完全可以申请吉尼斯纪录。
举几个例子:
譬如“坐一会”这个意思,东村叫“坐一些”,西村叫“坐一色”,南村叫“坐干头”,北村则叫“粗缸头”。
同样的意思,东村人听了北村人的话,能明白么?
再譬如“您想怎么样”这个反问句,东村叫“侬想奈个套?”西村叫“侬想哪样子?”南村叫“侬想恰办办?”北村则叫“呢撞?”从东村到北村,你是不是会晕几回?
再来举一个逆向的例子,排潭某村说一句土话,周边许多村子的人都只能发呆。为什么?听不懂啊。他说:“插呢”,大家都听不懂,于是他告诉你,这是普通话“在那里”的意思。过一会,他说“插麦”,大家又不懂,他告诉你,用普通话讲,是“在这里”的意思。
如此土话,岂不让人昏倒?
秦梦人就在这样复杂的语言环境中生生不息。
只是世世代代生活其间的人,早已习以为常,因此他们并不觉得自己与外人有何特别,但外人一旦进入其中,便会立马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语言阻隔。
藤井在日本读书时学的是建筑,对中国的古建筑、古文物喜欢得不得了,认为中国的古人确实聪明绝顶,创造了辉煌的中华文明,包括建筑文明,值得日本人研究与借鉴。
为此,他在汉语上下过不少功夫,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芦沟桥事变”前,他在满洲与北平呆过。
满洲就是中国人口中的关外或东北,是日本人扶持清朝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产物,一个在日本人精心策划和扶持,汉奸走狗们积极配合之下孕育而成的大怪胎。
为了要将它从中国版图上分裂出去,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改称东北(关外)为“满洲”,将它扶植的溥仪傀儡政权称为“满洲帝国”,并以长春为界,分称“北满”与“南满”。
为此,藤井的义兄,日本陆军大臣冢田攻多次称赞他是个“中国通”,想调他到身边任职,但喜欢自由的藤井不想在狂妄自大的义兄身边受束缚。
中国真大,山河锦绣,物产富饶,文化的土壤又很深,他要抓住机会好好地体会与享受。
只可惜,古老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远不是他所能理解和想象的,譬如南方的土话。
无论字词的发音、用词、语调,南语完全是一个独立的体系,并且不知道有多少个完全独立的分支。
这个差别,正如长江与黄河的区别,黄海与东海的区别,日本樱花与中国菊花的区别。
因此,在中国南方的土话面前,藤井这个“中国通”,也只能一脸懵逼了。
而在顾田宝眼里,眼前的这个“一把秧”,就是个北佬。
顾田宝以为“一把秧”藤井他们是北方过来的国民党部队。只是让他百思不解的是,这些人的个子,怎么都像从小人国里出来的,明显要比壶溪两岸的人矮上一个脑袋。
他们的脸都晒得黝黑,腿虽然短,但是在绷腿的缠裹下,显得粗壮有力,一看就是经常在奔跑跳跃的。
也许是长年累月的训练和征战,加上吃得不好,休息没有规律,造成营养不良,让这些人变得长不高,而且有些横向发展了?顾田宝同情地想。
他发现这支军队的军旗也很特别,一方白布中间画了一个红红的圆圈,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跟庙下村那个草头郎中张阿毛配的膏药差不多。
他依稀记得,国军部队军旗的中间好像也是一个圆,只不过圆的外面好像还有许多个角,也许像这样圆得跟膏药一样的,是国军当中一支什么特别的部队。
“西仨(sa)。”他用土话回答“一把秧”。他终于想起“一把秧”刚才在问他溪对岸是哪里。
“西撒(sa)?”藤井听了一头雾水。
其实,藤井刚才已经在军用地图上查过,前方那是“弯山”,往南30里左右即是秦梦县城。
那“西撒”是什么意思呢?撒腿往西走吗?还是撒手往西去?这名字让人费解。
日本的地名几乎每个都有来历和寓意。如:日本,是太阳的家;福岛,是有福之地;水户,那是靠着太平洋;长野,是有广大的平原……嘿嘿,这才是智慧。
藤井为他的岛国骄傲着。
“是的,西仨。”顾田宝同样笑眯眯地回答,并且在“仨”字上加重了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