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遇问讯村夫接言 惊西山铁流改道(2 / 2)

蛇山人和排潭人一样,说话时习惯将舌头伸平,所以多舌尖音。

他不知道,北方人说话,喜欢将舌头卷起来,故而多卷舌音、舌面音、儿化音。而这样的发音,南方人听起来却不爽,称他们为“大舌头”。

眼前这位唇上种着“一把秧”的军官笑眯眯,他这整天手里摇着“一把舵”的船夫,自然也得笑眯眯,顾田宝想。

父亲从小教育他做人要讲礼貌,礼多人不怪。受家庭熏陶,他也能识文断字,看过一些家中的藏书,深受先人礼尚往来思想的影响。

而且,在秦梦,壶溪流域属于典型的尚义之地,尚义之地当然也尚礼,尚礼就得笑眯眯。

藤井点点头,一边嘴巴里嚼着从东洋带来的饼干。他吃着吃着,下意识地递了几块给顾田宝。

顾田宝也是下意识地接了,但又有些出乎意料,所以只是攥在手里,不知道该吃还是不该吃。

而正是这一迟疑,给了藤井机会,他用力一拍顾田宝的身子,说:“吃吧,不要

客气。”

顾田宝还真是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想法,看到陌里陌生的“一把秧”对自己这么友好,反而感觉到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下意识地将饼干放进了上衣两侧的口袋里。

他的衣服是老式的竖领对襟,肩头与衣摆处打着几块补丁。

藤井见了,点点头,觉得这个人实在,同时也为了显示日本皇军的富足、慷慨与仁义,便将手中整个饼干盒塞进顾田宝的口袋里,说:“拿去,回家吃。”

然后他蹲下身,在溪边的沙滩上写下“西撒”两个字,打上一个问号,一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西撒,西撒……”他想,地图上标的不是“弯山”么,怎么成了西撒?

顾田宝看了,摇摇头,也蹲下身,在“撒”字上面打了一个叉,又在旁边写了一个“山”字,然后立起身来。

他念过半年书,一个简单的“山”字,写得横向发展,中间一竖直而长,两边两竖斜而短,底下一横将三竖连接起来后,一座“山”就岿然屹立在沙地上。

他觉得有必要对出手大方的“一把秧”表达自己的诚意,于是认真地补充说:“西仨,是西边的仨。”

藤井听了一楞,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手指着顾田宝写的“山”字,急切地问:“你说的是西山?西边的山?”在他的嘴巴里,“山”字的声母就念出了卷舌音,成了“shan”。

船家顾田宝虽然觉得对方发音是舌头太“大”了些,但还是点了点头。

在壶溪一带,土话中没有卷舌音,只有舌尖音,加上韵母区分也不严格,所以“沙”和“山”,统统念成“仨”或“撒”。

“西山”是当地的一座山名,也是一个村名,只是地图上没有标注,所以外人不知道,东洋人更不知道。

藤井愣在那里。

他拿出指南针,西方却并不在船家讲的“西山”那边,而是在右后方。

他转身侧目西望,只见太阳离山脊线还有几杆子的距离。

他重新转过身来,面对船家所说的“西山”。那其实是正东方向,从他所在看去,应该叫东山才对。然而,他的脸色还是变得沉重起来。

顾田宝不知道,连藤井的手下都不知道,藤井何以会有如此奇怪的反应。

只为,尽管那个方向不是西方,但那座山的名称是“西山”。

汉语中有“日薄西山”之谓,意思是气数将尽。而且最要命的是,“一把秧”所带的这支部队,是日本军队。如此,“日薄西山”还会是好兆头么?而且明明是东面嘛,怎么叫“西山”呢?这不是存心与皇军过不去?藤井的脸开始拉下来。

简直是大凶。

在日本人心目中,他们的家乡位于东方,是太阳升起之地,阳气生发之地。

日本军人崇尚武士道精神,自认是所向披靡的威武之师,怎么可以“日薄西山”?怎么会“日薄西山”?这简直是对大日本皇军天大的侮辱!

藤井的内心由不悦渐变成恼怒。

他想,今天实在是晦气的一天,不吉利的一天。上午进攻桐江出师不利——桐江正是在葛城的西面。怎么这会又在前进路上横着一座西山?真是倒霉!

决不能前往西山。要么退回排潭,要么改道向南。藤井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

刚出兵就退回,这不是日军的习惯,更不是藤井的习惯。

在师长们的教导下,藤井从小只习惯往前冲。

进入军队以后,他到了中国东北,一直都是在往前冲,从来就没有撤退过。

先是大摇大摆开进了山海关,占领北平,再是一路南下,铁甲洪流浩浩荡荡开过华北平原,来到烟雨蒙蒙的江南。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金朝皇帝完颜亮想做而未能做到的事,他们大日本皇军做到了,他藤井做到了。

冲,往前冲,只要你敢往前冲,支那人就会一路后退,退得不见人影,这是“一把秧”踏上中国土地后得来的经验。

当然,他也曾经纳闷过:支那军人都干什么去了?

因为几乎就没遇到过抵抗。要有,也是几个散兵游勇,不堪一击。

直到攻打上海,日军才遇到了比较顽强的抵抗。

藤井那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支那人是自知军力不济,所以一直在躲避皇军锋芒,后来是避无所避退无可退才硬着头皮出来应战的。

大日本皇军竟然可以在这位邻居老大哥广袤的疆土上纵横驰骋,想想都是一件梦幻一般的事。

近乎不可思议,却也美妙至极。

“一把秧”为皇军得意着。

在此之前,他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野心。现在看来,这种野心是多么必要。看来,任何事情,都要敢于试一试,要不怎么知道成与不成呢?

面对人家的病入膏肓,自己正好可以大显身手,大和民族书写东方历史的时代到来了。

上午进攻桐江虽遇抵抗,但小股国军无法构成威胁。再说,出发前,据大队部飞机侦察,这壶溪一带,并无什么中国军队。退一万步,即使到时万一真的出现了中国军队,也没什么可怕,统统不堪一击。

这样想着,藤井便毫不犹豫地展开地图,开始在地图上寻找。

不一会,他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指,移动在“黄泥山头”这个村名上,然后重重地点了两下。

黄泥虽然平常,但与皇军的制服颜色一致;黄泥之“黄”,还与皇军之“皇”同音。既然同色同音,那么,看上去听上去就很吉利。

而且,黄泥山头东扼壶溪六宅坎头渡口,背靠山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东面渡过壶溪即是大田镇,有筹集物资之利。综合起来看,这里都是一处理想的宿营地。

看了藤井的指向,几个小队长心领神会,立刻让手下的队副发令。

只见曹长们挥动小旗,指挥各分队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迅速改向南面的黄泥山头进发。

一名军曹冲着溪畔山坡上的茅屋吆喝了几声。

先前上去的那名伍长在茅屋门口露了下身子,朝他们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们先走。

军曹与几个士兵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大家发出一通“嘎嘎嘎”“嘻嘻嘻”的坏笑,一边径自随着队伍离开。

如何形容日军的这次“扫荡”?苍崖子有《日落》诗为证:

西山挡路契心忧,

癞子见瓢乱抚头。

拨转马头南向去,

蹄声一路遣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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