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血性男星夜奔血地 浮云岭寂然少人居23(2 / 2)
小时候顾田宝跟着爸爸去山里买柴,曾经路过溪东的小山。爸爸指着小山说,山背后的山坞里,有一个叫“燕落”的小村子,就是他们家族的发祥地,南宋时,他们才从那块山上迁去蛇山下的。
仅一次,他就牢牢记住了。
人无法知道自己的去处,但总应该记住自己的来处。
燕落村除了隐蔽,还有一个好处是,背后就是连绵的甑山。这个山,除了在横槎以西被横坑坞的万丈绝壁生生截断了五公里,其余峰岭虽然跟猪肠子一般曲曲折折,但连绵一体,成为村民巨大的靠山和取之不尽的生活来源。
村民们不知道这属于义门山脉,而义门山脉又属于千里岗山脉。他们只知道是甑山,很大很大,向四面八方延伸,上面有许多的山峰,像饿狼峰、野牛岭、黄天荡等等。
燕落村向东是永王山、火炉圈、杏子尖,通向上观、常绿的石梯一带,向南可以到浦阳、稠州、鹜州,向西北可以延伸到桐江、睦州、婺州,这个顾田宝是知道的,有些地方不是到过,就是听人说起过。但村子向西一直可以通到安徽、福建,这个他就无从知晓了。
甑山有多险?顾田宝也不知道。不说双弓尖,也不说饿狼峰、野牛岭等,就说燕落村背后的浮云岭吧,就布满了悬崖峭壁。但他听爸爸说过,甑山上有一处很高的一个地方,叫黄天荡。
爸爸也是听他的爸爸讲的,说黄天荡原来叫“皇天荡”,由于爬这个山总是爬不到头,累得人直叫皇天,所以才有这个名称。后来,唐朝的黄巢造反,曾在这里安营扎寨,于是有了“黄天荡”的讲法,只是他和爷爷都没有上去过。
这样的大山世界,在当年儿时的顾田宝脑海里,那就更加是大得无法想像了。
少儿时期,他在蛇山和乌龟山上玩够了,就会望着壶溪上游的茫茫群山发呆,傻傻地想,什么时候,自己能上一回黄天荡呢?
后来长大了,日本佬“造反”了,他又在心里偷偷地想,哪天要是日本人打进来,他无处可去,就上黄天荡。
那么高的山,爸爸和爷爷都没到过,日本人会到吗?肯定不会的。哪怕他们上去了,我也不怕,总有地方可以躲的。即使是跑,我也能跑过他们的,我的脚比他们长,他想。
听大人们讲,日本人的个子都比较矮小。个子小,腿也短,我往林子里一钻,他们那些“矮脚鬼”,能追上我么?
不过,这些念头,以前只是想想而已,一闪而过,想不到成人之后,他顾田宝真有一天会被日本人逼到黄天荡下。
燕落村就在黄天荡的山麓,而黄天荡就在燕落村背后的高山上,最高的山上。白天时远看,其群峰壁立于黄坑坞溪涧南侧,如刀枪剑戟一般排列。
听人说,从燕落村到黄天荡,不知要翻过多少座山岭,攀越多少处石壁,可见其幽深和险要。
反正,如果说燕落村是村子里的隐世者,那么黄天荡就是山林当中的绝顶隐世之地。登山途中一路辛苦,直叫皇天,到得山上,又会感激皇天厚土,为人提供了上好的一处世外桃源。
顾田宝夫妇继续埋头赶路,山岭也继续向南绵延,似乎永远走不出头。
顾田宝本来想先到燕落村寻根问祖的,但又怕有些唐突,弄不好会闹出什么动静来,便决定先不去打扰村民,最好能直接上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茫茫群山就是他的家,日本鬼子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找不到他。
顾田宝正在踌躇要不要继续前行时,见右上方山林中有鹰腾起,盘旋不去。他定睛看时,见右边有条山路,蜿蜒游入林间,便毫不犹豫地折上了山道。
也是天佑田宝,进山两三里路,就见到了一处山神庙。
他急忙在庙里放下车子,安顿妻子郦姑喝了点水,再去山神跟前跪下来,撮土为香,吐露了希望能在山里生活下去的心愿,祈祷山神保佑。
拜完山神,他在庙里转了下,便在神像后面靠墙处打扫起来,作为暂时的落脚之地。
第一个晚上,在妻子入睡之后,田宝坐起身,开始打坐。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观丹田,不一会即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而就在那时,他听到一种声音破空而来,呜咽曲折,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像是在诉说着人生的艰辛和无奈,执著与抗争,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待要深一步谛听,则再也无从寻觅。连续几个晚上,均是如此。
顾田宝想寻觅声音的来处,可群山茫茫,让他到哪里寻找?在这样无边无垠的大山里,不要说找一个人,就是想找一支多达千人的部队,都难比登天吧。
但好奇心还是驱使他白天都去山上转悠。在长达一个礼拜的时间里,根本就没有见到什么人,唯见狐奔免走,雉鸟出没。
后来,他在山神庙上方的一道山梁上,发现了一处落宕避风之所,壁立着一面石崖。山神庙与它的直线距离,就是抬头与低头之间的关系,但要到达,中间却颇多曲折,上上下下总有五六里地。他攀到上面采一枝草药时,无意中发现藤蔓中竟然藏着一个石洞。
这里视野良好,只要在悬崖处一站,山神庙和上山的小路就在眼皮底下,有什么动静均可一目了然。而如果后退几十米,来到石壁下,则下面根本看不到石洞。石洞隐在石壁上一条数米宽的裂缝里,正眼并不能发现,要将头伸进裂缝,方能见到斜向有个洞。进了洞,方向又有转折,所以风吹不进,只是光线有些幽暗。
洞外附近的崖根有一汪泉水,是从石缝里渗出来的。
顾田宝砍树伐竹,制成床架桌椅,再以树桩作凳子,竟然建起了一处简朴实用的山居,在这里安下家来。为了安全起见,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燕朴成”。以后就是燕落村的人啦,当然得姓燕。妻子郦姑呢,则改称余山妹。
渐渐地,他在砍柴、打猎时开始接触到一些村民,村民也不知道他的底细,以为就是本地的山民,慢慢混熟了,也就当他是熟人,但没有人来过他安在石缝内的洞屋。
他于是告诉当地人,说自己是遵父命从浦阳回迁的燕氏后裔,为哪一脉第几代传人,结果自然得到燕落村人的印证,村人都将他视为族人,不时也会邀请他去村里喝酒吃肉。
燕朴成打猎功夫了得,出手又大方,每次遇到村民,不管是燕落村的,还是黄坑村、横槎村、树石村的,还是更远的青草、庙下村的,他都会将到手的猎物分给他们,渐渐的就交了许多朋友,得了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大家都亲热地称他为“老燕”。
燕朴成、余山妹夫妇从此如鱼得水如鸟归林,虽处乱世,却得山林之蔽,好不快活自由。
苍崖子有《离乡》诗曰:
恩仇自古意难平,
戴月披星别故园。
直上高岗回首望,
河山不见叹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