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血性男星夜奔血地 浮云岭寂然少人居23(1 / 2)
话说当日顾田宝夫妇安排好一切,星夜离开蛇山下老屋。
顾田宝原本想去投奔梨洲的岳父岳母,但觉得目标太大。犯下这么大的事,他们夫妇又在节骨眼上突然消失,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所以亲家那头是断断不可以去的,一般的亲戚家也是不能去的,还是找一处人家想不到的地方比较妥当。
思来想去,他觉得叶落归根投靠祖宗发家的血地比较好,一是有根基,二是有亲切感,三是真要大难临头,能与祖先长眠在一起,他也死而瞑目了。
这样一想,夫妇俩也就敲瘪心肠(方言,“下定决心、铁了心”之意。苍崖子注),决定去投奔位于壶肚的燕落村。
本来他们夜幕降临就想出发,但怕前面有日军的哨卡,所以等到夜半才悄悄动身。
星光下,顾田宝推着独轮车循着壶溪向着大山一路向南,妻子在前面用绳子拉着车子。
这独轮车上,满载着生活必需品。最底下绑的是装了粮食的麻袋,再上面是被褥和衣服,最上面压着些木炭。锄头和麦叶枪则与车的两只手柄缚在一起,以备紧急防身之需。车驾下面贴身的抽屉里,则备了一些火柴、火药和菜籽、麦籽、谷籽等。车脊左右也挂满了小的袋子,里面放着锅碗瓢盆等器具。
可以说,这车子推到哪,他顾田宝一家就能生活到哪。
壶溪在身边“哗啦哗啦”地流淌。
正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人睡了,鸡栖了,连狗都叫累了进了梦乡,只有独轮车轮胎在地面碾出的“沙沙”声。
听着响亮的溪水声,顾田宝默默地想,自己的祖先,当年或许就是在这样的溪水声中从山里头出来的,坐在竹筏或木排上,身边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山货,有木材、柴禾,有一捆捆的毛纸、宣纸、元书纸、黄烧纸,以及药材、木耳、笋干等土特产。
他们是商人,靠经销这些山货过日子。
有一天,祖先的筏子在湍急的水流中失控,被冲到了蛇山下的岸边搁浅,数日无法动身,他们便就地销售随身所带的商品。慢慢的,与当地人熟悉了,也觉得这地方有山水柴米之利,便买地建房,定居下来。
他这番去,竟然是逆祖先足迹而动,逆溪而上,去寻根。
那里虽是祖宗发祥之地,但早已举目无亲。好在他们身上带着一本家传的宗谱,关键时刻可以靠它找到自己对应的族人。
这个举动当然具有一定的冒险性。但他们想好了,万一无法认祖归宗,他们就搭个茅棚住到野山上去,好歹也能活命,总比提心吊胆在原地等死要强上一万倍。
即便如此,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们还是格外小心,尽量避开村庄,走田间的通道。过横溪村,快到大田时,听路人讲,前面大路上有日本鬼子的岗哨,便拆向东边的山脚,傍山沿着小路走。
爷爷和父亲在世时,经常跟他讲各样的故事,其中就有湘西的赶尸场景:前面一人摇着铃铛,后面一人敲着桐锣,中间是一群以笠覆面的僵尸。
据说这样的队伍经过村庄时,连狗都不敢叫。
他小时听了这故事怕得要命,睡觉时头钻在被窝里,耳边仿佛还响着那阴彻彻的铜锣声。今夜亡命之际,却巴不得自己就是一支赶尸队,具有同样的慑服万物让人退避三舍的影响力。
夫妇俩一鼓作气,过永王山脚的前山园、前山坞,折向安禾里。在快到荞麦岭时,为了避开眼前这条进山的主路,他们找了处水浅的地方,小心地过了壶溪溪滩,到了对面的仓头地界,而看那仓头村的屋舍,已经被抛在北面的身后了。顾田宝这下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再往南去,前面的这段山路,外人是很少知道的,只要走完几里的山道,就是古城村了。而古城再往上,就是横坑坞、横槎一带,人烟会更加稀少。
山径越来越陡,推车的顾田宝明显感觉到两条小腿后部的肌肉都吃上了劲。妻子郦姑不时担心地回过头来问他,能行吗?撑得住吗?可千万别溜坡了,要不人和东西就都没了。
顾田宝交待她说,我没事,你自己注意就行。不要泄气,不要停,一口气上去,但不要快就行,得不紧不慢,一步一步踏稳了,就可以万无一失。
郦姑见田宝说话时气一点都不喘,车子也推得稳稳的,便放心地点点头,还敬佩地看了几眼田宝。她很庆幸自己嫁了个有力气的男人,干什么活都不怕累。还有一身武艺,关键时刻把她从日本佬的爪子底下救了出来。
行到一处高地,田宝突然吼了一句:“好啦,石门到了,再往前就是下脚路了。”
郦姑一抬头,见上方路边,一左一右矗着两块巨石,上下呈长方形,边沿又整齐如削,真的像一扇巨大的门一样。
田宝脚下使力,加快步伐,口中“嘿嘿”两声,将车推进“石门”里面,便让妻子一起坐在车柄上歇歇,一边给她讲这石门的故事。
这故事,还是顾田宝两三岁在大人膝上时,听爸爸讲的,还有个题目,叫“锦鸡叫,石门开”,说的就是这扇仓头和古城之间的石门。这门,传说中是白天开、晚上关的。而指挥这座石门开关的,不是人,而是对面山上的一只锦鸡。清晨,锦鸡一叫,石门就开;临近子夜,锦鸡一叫,石门就关。人们习惯了在锦鸡的叫声中起床,又在锦鸡的叫声中安歇,千百年来,周而复始。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在一个轻雾缭绕的凌晨,一名贪睡的放牛郎睡眼惺忪地爬上对面山上的锦鸡岭,找那只锦鸡。找来找去,可是哪里有锦鸡?活的锦鸡,看到这么个活人拿着钩刀在找它,也早就跑了。放牛郎找不到锦鸡,只找到了一处很像锦鸡的一块大石头。他想了想,莫非正是这块石头?对了,也只有石头的锦鸡才会千年不死,一直叫下来的呢。是了,是了,肯定是它在作怪,于是挥动钩刀背,三下五下就将石鸡的鸡冠敲了下来。也是奇怪,当晚,对面的石门竟然没能关上,而是“轰隆”一声塌了,只剩下两溜整齐的门榀。。“锦鸡叫,石门开”的瑞象,从此成为传说,
当年的小田宝问爸爸:“放牛小鬼为什么要去找锦鸡呢?还打掉了它的鸡冠。”
爸爸说:“他想多睡一会啊。而锦鸡一叫,财主老爷就会来催他起床去牧牛……”
小田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睡觉那是要紧的啊,谁让这锦鸡一定要在放牛小孩睡觉时叫的呢……
借着熹微的晨光,顾田宝夫妇确实看到了残缺的石门和两根整齐的门榀,也看到了前方古城村高高的牌楼。古城村出过宰相,所以有很多庄严的建筑。
星光下,他们迅速通过古城村口,继续沿着溪流和甑山山体之间的小道,一路逆溪南上。
这壶溪之得名,乃是因其发源地的山形,还有溪流的形状。山呈壶形,称“壶山”。溪呢?自源头至入江口,整条溪流也呈一把酒壶的形状,故称“壶溪”。壶山在浦阳,但壶溪的主干在秦梦。壶溪人将秦梦境内的壶溪流域分为壶颈、壶肚、壶尾三部分。顾田宝生活的蛇山下位于壶尾,此行要去投奔的燕落村,位于壶肚。
五更天样子,夫妻俩悄悄穿过横坑坞和横槎之间的山道,一步一步接近燕落村地界。
燕落村是壶溪西岸一个不起眼的小村,隐在一处山坳里。山坳口子上就是清亮的壶溪。壶溪流到这里,在一座小山上一撞,一分为二。被小山分流的壶溪,一左一右一东一西环绕着山体,很像水壶壶身的主体部分,因此此地被当地人称作壶肚,实在甚为形象。
燕落村实在是十分隐秘的一个所在。如果行走在对面溪东进山的主路上,由于右侧小山的阻挡,是一点都看不到隐藏在山坞里的燕落村的,甚至连山坞的口子都看不到。
如果是从上游坐着排筏下来,一般也是看不到燕落村所在的山坞的。为什么?因为溪流在小山前分流后,西面的一段溪流弯度小,溪流又要细一些浅一些,因此排筏不敢过,怕拐不过来而撞在小山上,或者冲到溪滩上搁浅。而东面的溪流水深溪阔弧度大,所以比较安全,成为过往排筏的主航道。这样,撑船人和坐船人的注意点自然都在东面的溪流和小山上,也无法看到小山背后有些什么。即便船过小山后,看到了山坞口子和山坞里房舍的一檐半角,也只是惊鸿一瞥,不会留下多少印象。
更有铺天盖地的森林,掩盖了小村稀稀落落的矮房子,将外来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除非你通过溪西的山林攀爬到村落的上头,才能俯瞰到这处世外桃源的星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