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朝会之议27(2 / 2)
虎缶突然想起自己和子昭共同的老师太傅子岳,其人曾在亳都任都尹(大型都邑的行政长官),必有良策助己征兵。于是对望乘说道:“孟坚勿忧,待小弟求问于吾师,以求良策。”
说罢,虎缶告别望乘,急匆匆往宫门外赶。好在太傅子岳年长稳重,步伐远不如年轻的虎缶快捷,且尚在宫门外与几位相交甚笃的重臣闲谈话别,故而还未上车。虎缶忙赶到子岳近前,躬身行弟子礼道:“弟子虎缶,拜见师尊。”
太傅子岳曾经同时教导子昭和虎缶,为人宽厚,见是爱徒,微笑道:“虎君前者立下战功,今又奉王命征募士卒,为师心中甚慰。征兵登卒虽不如战阵厮杀凶险,但奄、亳二都池阔渊深,其事亦难相与,此去凡事切不可操之过急。”
虎缶笑道:“知徒者,师尊也。弟子特来向师傅请教征兵良策。”
子岳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汝且随我来府中一叙。”
子岳转头见虎缶的驭者邓斛牵来两匹马,虎缶忙解释道:“弟子的戎车在老戍之战中损毁,返回殷都以来诸事繁忙,尚未再置乘车,这几日乘马代步,倒也轻松自在。”
子岳一指自己带遮阳凉伞和帐幕的豪华凉车,对虎缶说:“为师的这乘凉车还宽敞,如不嫌弃,与为师同车,边走边谈。”
虎缶行礼道:“弟子谢过师傅。”请子岳先上车,后也紧跟着上车坐在车左。邓斛骑一马,牵一马紧随车后,直向王宫南边子岳府邸而去。
子岳不等虎缶相问,便道:“少菟此番东去为王师征募士卒,可谓艰难险阻、困难重重,若行事不当,则必然陷于举步维艰、进退失据之地。”
虎缶躬身问道:“以师傅之言,此番弟子募兵之行要空手而归、无功而返了?”
子岳道:“为师只说此事艰难,未言不可为之。若此事真不可为,大王看在尊父面上,亦不会教汝去做这无功有过之事。依为师愚见,此事虽难,乃大王有意考验少菟,若能全成募兵之事,则日后大王必重用少菟。”
虎缶闻言颇有喜色,问道:“弟子如何行事,方能全成此事?”
子岳道:“为师教导尔等数年,殷都之中、深宫之内,务必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常怀慎思之心,使喜怒不形于色。以今观之,少菟还需刻苦磨练。”
虎缶见师傅职业病犯,又在教导学生,忙道:“师尊教诲,弟子无一刻不铭记于心。只是大悲大喜之中,常常难抑心中喜乐悲伤,还需时日历练。请师傅恕弟子修业不精之过。”
子岳点点头,接着说道:“为师少时在邢都为御史,后赴奄都任作册尹(管理作册的主官,类似秘书长),后迁任亳都都尹,略知邢、奄、亳三都宗亲大族之事,各家大族,盘根错节,尤以奄都为最。奄都之中宗亲数支,其中以先王南庚(商代第十七任君王,子敛堂叔父)一支最为繁盛,有子孙数十人,其亲族、姻亲、旧臣不计其数,势力庞大。今日奄都都尹亦是南庚之子子尚,其人在奄都一带一手遮天。奄都大族首推妘(yún)姓三族,乃高辛氏后裔。三族者,已、董、曹,此三族在我大商立国前便已在奄都繁衍生息,如今族众不可胜数,且三族皆与子尚一支结为姻亲,互为表里,共同进退。”
言到此处,子岳压低声音道:“子尚为先王南庚嫡次子,常怀不臣之心,只因其为先王嫡脉,更兼其势力庞大,在奄都以成养虎为患之势。大王亦为其贰心之举忧心忡忡,怎奈奄都遥远,鞭长莫及。”
子岳拿起团扇轻轻扇风,接着说道:“除妘姓三族外,奄都尚有大族彭氏,乃是彭方伯远支,亦在奄都根深叶茂。其族更是先王盘庚王后母家,即是子显母族,族中出一王后,亦不可小觑。还有先王阳甲旧臣秃、斟、木等数族,虽不如前述几族人丁繁茂、势力庞大,但亦是大族,能左右奄都时局。”
虎缶问道:“这两日常听人说起几位先王事迹,独不闻先王阳甲子孙在何处?”
子岳将手中扇子向下按,作噤声手势,恰好此时凉车已到子岳府中,子岳便请虎缶到府中内室就座。待仆役奉上果饮甘露,子岳方才挥退从人仆役,低声对虎缶说道:“方才少菟所问先王阳甲子孙之事,乃王家禁事,今日为师说与汝听,日后切莫在外问起,亦不可向他人谈起。”
虎缶躬身称诺,洗耳恭听。
子岳喝一口果饮,仿佛回忆痛苦的往事一般,表情凝重,缓缓说道:“说起阳甲子孙,乃吾子族痛事,所知之人皆不愿谈起,纵使当今大王也常常因此而心伤不已。先王阳甲、盘庚、小辛与大王为兄弟也,阳甲有嫡子二,庶子一,嫡孙三,庶孙一。当年先王南庚升天,其嫡长子欲即王位,幸而宗族旧臣大多拥立阳甲,故阳甲以祖宗旧制即王位,南庚嫡长子死于此役,其嫡次子子尚奔出于野,方得活命。而阳甲二位嫡子亦殁于此役。”
子岳低头思索半天,方才继续说道:“待先王阳甲升天,只余庶子而无嫡子,依祖制当由先王盘庚即大位,然阳甲旧臣欲拥立阳甲庶子即王位。阳甲旧臣势大,多子族族旅及多马卫等皆在其掌握之中,幸而王师中师正在奄都,盘庚以王师击阳甲旧臣之众,双方在奄都内外厮杀,死伤无数。王师击破阳甲旧臣,阳甲庶子及嫡庶孙四人皆殁于此,至此先王阳甲一脉绝嗣。”
虎缶也曾闻听过虎方先祖争夺国君大位的一些故事,但如商王室子族这般,几代人连续争夺,骨肉相杀惨烈,倒是出乎虎缶的想象。至于其后两位商王即位过程中的诸般隐事,涉及当今商王,虎缶不再去问,只是轻声询问征兵之事:“奄都大族如此繁复难测,看来事难济矣,弟子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子岳道:“那倒未必,听为师慢慢道来。亳都之中皆是子族远支小宗,与当今大宗血脉最近者乃先王中丁之小宗与先王河亶甲子嗣,皆已在亳都传承四代,子孙繁盛,现今亳都都尹乃中丁小宗玄孙子林。因亳都之中子族皆是远支小宗,其人对大位并无野心,仅是安于亳都浮华之乐,知大王无瑕亦无力惩处其人,故而常常对王命阳奉阴违,不愿为社稷分忧效命。亳都之中外姓大族颇多,族众最盛,族势最强者当推姞姓五族,鄂、光、蔡、允、虽。当今太子母后即是出自光氏,故其母族便在亳都。少菟,为师说到此处,汝自己可有思出良策,全成此事?”
虎缶正听得头昏,被王族各支脉错综复杂的关系扰得云里雾里,好不容易见师傅说完,却又被考试般提问,便老实摇头道:“弟子实无良策在胸,求师傅教我。”
子岳微微一笑,道:“破局之处就在当今太子母族。光氏乃亳都之中与当今大王最亲之族,亦与为师有结交之宜,为师可修书一片,与尔引荐光氏宗长光炡。然此事关结不在大王,亦不在为师。以汝之见,此事关结所在何处?”
虎缶见考题又来,仔细思索师傅刚才所言,心中大悟,答道:“此事关结在当今太子处。”
子岳欣慰点头,说道:“少菟一语中的,光氏与大王姻亲之情,与为师故交之宜,皆远不及太子大位之实。光氏一族,及与光氏同气连枝之姞姓诸族,所期所盼者,唯太子耳。太子与其血脉相亲,若太子安坐大位无虞,其姞姓五族则为储君亲族,日后将为国之外戚,族势兴盛不可限量。故而,少菟此去征兵,当先赴亳都,持吾书信拜见光炡,请其从中斡旋,不止姞姓五族,亳都其余大族则可为少菟摇旗振势。子族人众见外姓尚且勤于王事,其人必不堪居后。若其仍无动于衷,少菟可用激将之法,激亳都子族中年轻气盛之人,则事必成。”
子岳见虎缶听得眉开眼笑,便一边举手下压,示意虎缶不要喜形于色,一边继续说道:“待亳都之事大定,少菟再北上赴奄都。奄都子族人众见远支小宗与外姓人等为社稷不吝私力,其族人中必有不愿安坐之人。然为师以为,子尚此人必定弹压族众,少菟可故技重施,以激将之法施于奄都子族人众,即便不能使其族众效命王师,也可使子尚一支上下离心,内外离德。少菟若成此功勋,恐比征兵募卒功劳更大。”
虎缶听罢连忙作礼,说道:“师傅之言,如醍醐灌顶,令弟子茅塞顿开,此去必能全成王事。”
子岳又道:“至于邢都之中还有先王沃甲(商代第十五任君王,子敛叔祖父)的二支庶宗,也即先王南庚两位庶弟,因其二人庶出之故,远离庙堂,从未有心于大位。这二支小宗倒是在邢都安生乐业,子嗣颇多。少菟此次不赴邢都,不会与此二支子族相见,不需多言。”
师徒二人又在内室中谈了些宫中往事、殷都近况。言及子昭悠游于野鄙,求学于贤者之事,二人皆唏嘘不已。不知不觉之间,日色已暮,到了小食之时,虎缶也不客气,留在老师府中大吃大喝一番,方才携邓斛骑马返回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