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死死生生无穷尽也156(2 / 2)

一只手连忙上前,扶住了他的躯体。是楼澜。

这年轻的德音门主一只手抱着琴,另一只手助他坐稳。弦音窈窕,尚盈然在耳,柳轻绮想揉揉眉心,才发现自己非但全身酸软没有力气,手指也颤个不停,压根举不起来。

柳轻绮顿了顿,轻轻摇摇头,将脑内盘桓不去的黑影般的幻觉甩开。再一抬胳膊,发觉自己已然大汗淋漓。

楼澜低声道:“这里环境不好,还是要等回了山。师弟再忍几日。”

柳轻绮摆摆手,声音有些喑哑:“我没事。”

他醒了,但好似也未曾睡过,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这是刚刚摆脱回忆里的幻觉的必由之路。就在不久前,十几个掌门端坐一堂,就燕应叹一事而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却如蚂蚁过江,一个接着一个地掉到水中。所有人都为了燕应叹是否已死一事而熙熙攘攘,叫唤着要找到当年罪魁祸首,可能报上名来的掌门都有意甩清自己门派的关系,不是当年没有赶上机会审判他,就是抽签没抽到自己。总之,当时有多么悔恨,现在就有多么道貌岸然,甚至颇有些为自己当时没有参与进这件事而沾沾自喜的意思。

但柳轻绮记得很清楚。他也许一辈子都会记得当年听闻燕应叹“落网”时的心情。彼时,解淮的手指都倏地一紧,明显非常重视此事,他却恹恹的,几乎没什么想法。那种冷漠、平静、心如死灰,现在想起来都从心底发憷。不,什么也不能有。他的情绪被压到了最低点,也什么都感受不到,故而在他人邀请他到青灵山顶观摩时,他拒绝了。

到燕应叹“被处决”多年后,他才慢慢地对这个名字产生了该有的反应。也是在一段极为长久的时间之后,当他仿佛能够放下旧事、重新以一个崭新的身份面对人生时,回头瞧见这一段弯路,才能隐隐感觉到,燕应叹已经死了,他应该轻松了。

过往仇怨已报,生死种种,皆作云烟而散。噩梦随花落入水,久久地也不再激起任何波浪。

他本来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桃花也无法勾动心弦,快乐与开怀似乎渐渐地充斥整个人生,已经回到了大战之前的年岁,只不过少了一个人,可离别总在即,人要接受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变故。

他以为他接受了,他以为他想开了。可世间愚蠢的就是这些以为。往往会在苦难都已临近破碎时,从天而降一把尖刀,再狠狠地捅入腹中,带他回到河岸那头,回到山顶,再击落深渊。

楼澜抱着琴,坐在对面,知道他需要安静,没有说话。柳轻绮还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半天才觉得腿酸,慢吞吞地把自己放倒,盯着床帐看了一阵。

沈长梦的话又在耳侧响起。在当时,白华门刚刚灭门不久,暂且避难的沈长梦就曾经向他们提出过这个问题:

燕应叹一个无名小卒,既没有一统魔教,也未曾有任何突然要向修真界发难的迹象,他哪里来的人手,从哪里做全的准备?更何况第一步就是袭击白华门,可在破开白华门结界时,却并没有感受到强烈的魔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谁也不会告诉他。更不会告诉的就是修真界。彼时四野一团乱麻,每个人要么是在备战,要么在逃命。直到这场乱七八糟艰苦卓绝的大战打完,诸门收尸时,才终于开始重视沈长梦这个问题。因为当燕应叹身死、所有的一切都如虽云碎光息般安静下来之后,修真界才终于能喘一口气,从对准敌人和自己的刀锋里看向南方,青葱蛮荒之地,魔教总坛所在的地方,也已经破碎不堪。

燕应叹不可能有这样的精力,在将修真界打得措手不及的同时,还能再在魔教树立起他的威严。

可他在死后却并没有那么迅速地出现第二个魔教教主,就连魔教内部都一反常态鸦默雀静,没有反扑的意思,也未曾有任何声响。

现在看来,原来早有预兆——如果魔教教主本身就没死,那么魔教的隐忍与不发,很有可能就都是假象。教主之位常年缺席,魔教内部却也没有任何叛乱的消息,这并不是魔教内突然良心发现,而是背后控制着他们的那只手并没有消失,反倒在隐藏的途中,愈加扯紧了这一条权力的红线。

“以沈某之见,当年燕应叹为何在几大高手的围困下都能逃脱的事情虽然蹊跷,但却并不是重中之重。若要深究其因,有着大把的时间。但绝不是现在。围猎场花叶塑身术再现于世,又有观微门主的证词,证明现在燕应叹确确实实已经回到魔教,并且有再卷土重来的架势。诸位难道认为,他潜伏如此多年,就只是想在我界恐吓一番?注定不可能。所以,若是诸君还给沈某这个面子,现在就不要再为了当年是为何放过了燕应叹而争吵。还是好好想想若燕应叹再发难,诸位究竟应当如何决断吧。”

沈长梦年纪不大,只比魏涯山小一点,刚刚三十出头。他倒是还有一个大哥,只不过在当年白华门破时被魔教教众围攻,最后自刎于剑下。也幸好有他拖住战局,才让父亲和小弟得以逃脱。故而,魔教于他有灭门之仇,他对燕应叹也是恨之入骨,只不过多年修行,也愈加成熟,如此还能保持冷静,不要求先行追究当年责任,也称得上一句“忍辱负重”。

由于柳轻绮对燕应叹现今状况的了解,首先是从唐云意身上知道的,故而在集议散去后,沈长梦特意留了振鹭山众人又一小聚,也不如何虚与委蛇,上来就开门见山,说他想见见唐云意,柳轻绮的这个倒霉的三徒弟。

“燕应叹狼子野心,手段毒辣。唐师侄能在他的手下全身而退,也算得上是无比幸运,如此小友,沈某必要结识一番。”

云婳婉笑道:“少主言重了。燕应叹不杀他,也只是因为当时在花岭镇只他一人能传信。与其说这是幸运,不如说是对我振鹭的施压。”

沈长梦叹道:“也真是难为他了。可普天之下,若非当真只有我白华门会向自己教授当年燕应叹之祸?诸门派在大战中也死伤惨重,没理由包庇他。可如今躲躲藏藏,也真让人费解。”

沈长梦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若这事儿放在柳轻绮身上,只要给他机会,他就能让每个人都在嘴里挨顿骂且不重样。他撑着头坐着思虑。半晌,说道:

“若少主想见云意,恐怕需要多几份考量。”

沈长梦好奇道:“怎么?”

柳轻绮斟酌着语句,将方濯此前给他描述过的唐云意的异象告诉了沈长梦。沈长梦听着听着,甚至不由张了张嘴。他非常震惊地说:

“这么说,若贵派里确实有人想要陷害方濯师侄,很有可能就是他?”

“他不会,”柳轻绮一口断言,“云意的性子……我们都了解。燕应叹就算是想要在修真界安插内鬼,也不会选择他。他被燕应叹控制,很有可能只是因为这是燕应叹颠倒是非的一种手段,毕竟当年——”

他顿了顿,没接着说下去。沈长梦连忙接话茬道:“修真界都知道,门主肯定与燕应叹没有那种关系,不要放在心上。”

“……少主下次说话,可以稍稍再精准一点。”

柳轻绮捂住了头。什么叫那种关系?说得好像他和燕应叹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样。虽然当年大部分人都有着这层考量,但最终真相灼灼还是盖过了人云亦云。柳轻绮回想到曾经旧事,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恍惚。他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撑着头,思忖半晌,终于才说道:

“燕应叹给他的定位,应该跟当年给我的一样。他需要一个幌子,需要一个掩盖他真实目的的假象……真正的内鬼并不会是云意,他的性格和他的脑子都不足以支撑他成为燕应叹的内应,由此便能说明,内鬼确实有,但却在他之外,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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