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2)
有了载思飞逗弄,漫长的等待也不再枯燥。午夜子时很快抵达,当荼蘼抬头时,整个苍穹被烟花点燃,璀璨得无以复加,映衬得天地一片光明,仿佛连成了一线。
跨年了,望着十里人家万丈灯火,荼蘼捂着唇。心里涌现出一股酸涩的情绪,一种落泪的冲动。
他矮身蹲在她面前,真挚的祝福如梦似幻般钻入她耳膜。新年快乐。
他的笑容烘托在流光溢彩中,像长年陈酿,弥漫出一股醉人的芳香,荼蘼瞬间沉沦。
她忽视伸出手,捧住他脸,然后在烟花爆竹的震耳欲聋里,俯身吻了他。
两个人在刹那间心雷若狂,是窒息般的柔情款款。
春节后的第三日,骠骑大将军不日即便成婚的新闻在各宫各房间传得沸沸扬扬,新娘乃其贴身侍婢。因之前始有道听途说,传闻被当事人亲口证实,旁人除了感慨几句筌卿自毁前程以外,倒也并无多少讶异。
在旁人看来,两人的婚事实在无甚悫头,毕竟女主角身份低劣,能入筌卿之眼,已算三生有幸。更有唯恐天下不乱者诽谤她攻于心计,耍了什么见不得光的鬼蜮伎俩,蛊惑了朝气蓬勃的新郎。
他们得到的祝福,少之又少,讯息宣布,并没有收到多少恭贺,有的,仅仅是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但碍于筌卿的面子,无人敢向荼蘼寻衅滋事,当面诋毁是非。
但她趋炎附势的形象却已深入人心,筌卿不在乎旁人的蜚短流长,荼蘼却耿耿于怀,纵然问心无愧,但她对自己目无尊卑,在筌卿面前无节操秩序的言行举止产生了耿耿于怀的情绪,那是一种没教养的自我反省。心里涌现出了一股自己配不上他的自卑,成日郁郁寡欢。
筌卿对她的了解最心知肚明,相处这许久,一颦一笑瞒不过半分异样,他一眼便瞧出了她状态不佳,稍加琢磨,立即醒悟。他策划出各种安慰劝导,想方设法哄她,但貌似他略有智障,没找到问题关键,试了许多法子,竟无法令她释怀,委实失败。
不过,这些负面情绪在她向平安夜那日对她说,如果筌卿敢欺负你……等云云的那人倾诉并得到一句实打实的宽慰时而冰消瓦解。
他说,你是同丈夫过日子,不是与圣上皇帝。女人可以三从四德,但也不乏妻管严,副权主义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侬我侬,筌卿爱你,自然对你百般尊重,千种宽容,他尚且不曾抱怨,旁人怎能置喙。要谈情说爱就赶紧谈,要结婚就趁热打铁,哪里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缚手缚脚。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荼蘼由衷称赞。之前压抑烦闷的情绪一扫而光,昔日的自信与活力又回到了她身上,蹦蹦跳跳的折回将军府,留身后的开解顾问摇头感叹。年轻人呐,就是这么敏感,爱钻牛角尖,自囿困境,自寻烦恼,真是的。
当荼蘼兴高采烈喜滋滋的同筌卿咨询婚礼的相关事宜时,他吃了一惊。你这是捡到千两翡翠还是万扁玛瑙啦,笑得比厨房老坛里密封的米酒还甜。
荼蘼朝他翻白眼,俗,简直俗不可耐,一天到晚也只想到的钱。
没理会筌卿的无辜,刺了一句,她自去勘察采办现场。
筌卿曾经许过承诺,要给她一个隆重震撼的婚礼,他没有食言,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信誉与靠谱度。
光是从喜服材质的价值与视觉效果上就能将筌卿对这场婚礼的重视体现得淋漓尽致,即便是一向不肯亏待自己,懂得享受的荼蘼,也忍不住咂舌,直斥他挥霍无量,奢侈。
他说,一言既出,非呈不可,非诚不可,非卿亦不可。
荼蘼的厚脸皮刷刷刷红到了一定程度。
在媒妁与黄历的推荐下,婚礼的日期定于廿四,筌卿说,大挝与其他过度不同,一年四季中拥有数届守旧传统节日,廿四便其一,先祖将其称为情人佳节,乃本国独特的节日,同时具有非同一般的内涵。顾名思义,此乃情侣们互表倾慕之最佳时日,极具浪漫旖旎之风,是理想的成婚日,宜嫁娶。
对于这个决定,荼蘼接受得甘之如饴,谁还不想拥有一场极具纪念的盛大婚礼呢,这是每个女孩子都趋之若鹜的梦想。
怀揣着对终身大事,从叛逆少女升华为一名真正女人那种葳蕤的喜悦与激动,她在忐忑与局促中期待,适应着未来截然不同的生活的向往与憧憬。
她以为一切能水到渠成,可大婚当日的清晨,当她整夜未眠顶着黑眼圈起来对镜贴花黄时,一场早来的朝会,唤走了她的新郎。将这场还没来得及竣工的婚礼通透扼杀,将之前所有的铺垫与欣喜都毁得彻彻底底。
在奴婢将这则振聋发聩的新闻禀告上来时,她放下正要戴上头顶的凤冠,除去身上霞帔,镜中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再也没有了颜色。
她想,别弄脏了等新郎回来再打扮给他看,新婚佳期,需要惊艳。
可绝望的是,三个时辰后,她没有等回自己的新郎与幸福的另一半,而是等到了希冀的破碎与幻灭。
边关驻军战罄,桉国百万铁骑大举入侵,大挝社稷岌岌可危!
皇帝的诏书诰命是,国库精锐倾巢出征,誓死捍卫大挝江山,并传书邻越国盟求援。
筌卿身为骠骑将军,被分派至精锐一列,需要立即赴往木骆尔大沙漠。而他,在安邦定国与儿女情长中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前者。
这是一次殊死较量,生亡的角逐。
他走的时候,天空瓢起了翩若惊鸿的雪花,如蝶跹般轻盈,像是上天特意为他送行,更像是在为这场悲戚的婚礼奏起的挽歌,哀悼它的终结。
她拼尽全力,冒着风雪交加,驰了将军府中脚力最快的一骑,赶到万马奔腾的领头队伍前,目光漫游在一片魆黑色间,找到了那个人,然后翻身下马,走过去,将一副囚着载思飞的鸟笼递给他,强颜欢笑。别忘了它,以后要随时联络,给我捎信报平安。
坚硬冰凉的头盔下,他的神情有藏不住的愧疚与歉仄,他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她晓得他想表达什么,他是想说,抱歉,对不起。她捂住他的嘴,恶狠狠的瞪他。别与我说对不起,你知道我一向娇气十足,对不起我的人都不会原谅的。你曾经许诺我一个心愿,那时我暂无所求,现在想到了,你打战告捷之后,立即给我回来,要安然无恙的回归,若给我瞧见你身上有一痂半痕,我便骂你个狗血淋头。你要早去早回,我不会等你太久,如果你一拖再拖,迟迟不归,我也就不稀罕你了。世上男人很多,比你优秀的更多,我不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会把你忘记,找别人去嫁了。我如此美貌,可不缺夫君。
他终于握紧她手,第一次用霸道的语气。你休想移情别恋,你只能是我的,永远都属于我,不就是早去早回嘛,举手之劳,你就在府上等我的好消息。
得到了允诺,她调转马头,回宫。
她爬上宫墙城门的顶端,目送他在蹄声咂踏中渐行渐远。
回府之后,她遣散了所有受喜帖之邀前来赴宴的嘉宾,退了贺礼,一番寒暄,人走茶凉之后,封闭了将军府的大门。她躲在空荡荡的府邸中,哭了很久。
她隔绝了与外界的所有交际来往,摒除从前的欢蹦乱跳,从一个不甘寂寞的人蜕变为独守空闺的人。这一宅,便是一年。
这一年中,她将自己囚在一座空寂的牢笼中,圮断隐私外泄,也不再探听府邸之外的所有讯息,关于战争的胜负,荣辱兴衰,她都一无所知。她就像一具行尸走肉,除了一日三餐与钻研女红,这一年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站在露天阳台上望穿秋水,仰望云卷云舒,或聚或散。
她不是不想知道外界的传闻与边疆战况,相反,她比谁都渴望了解。她只是怯懦,恐惧,害怕厄运,害怕期望变成失望,害怕那些不是自己预想的答案。
而载思飞,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巢一次,她的牵挂与思念,一次都没有抒发过。那只原本用以承载他们之间牵绊的信鸽,连同他一起人间蒸发,杳无音信。
她暗骂废物,然后提笔写下信笺,嘱咐奴婢寻来一位在大挝与木骆尔两地之间做贸易的商客,托他将这份思念携去千山万水的另一边,交于她心尖上的那个人。
那位商客面露为难,张口意欲推辞,她堵住他的嘴,说,如果你找不到那个人,就将其丢在他必经的途中,总能拾到。
信笺里的内容很短,简洁的几个字,包涵了她想对他说的所有的话。载思飞呢,你不信赖它,就放它走,把它还给我。
可这简单的几个字,亦如那个人一样,石沉大海。
她很失望,却并不气馁,又托那位商客每次从木骆尔回来都帮她稍两只信鸽,隔三差五的写一封信,缚在鸽子双足上,然后让它携带着穿越千山万壑回归故乡。
信笺里的内容均很简约,都是琐碎的家常。
你过得好吗。
最近有没有受伤,照顾好自己哦。
久经沙场,身上的铠甲有所损坏,自己能补好吗,需不需要我托人给你捎一副过去。
这一阵子的酥梅蛋酪饼格外爽口,你快些回来,我做给你接风洗尘哦。
为什么不回个信呢,是在生气从前我说不会等你太久吗,那是骗你的,你看,我现在都还在等你。
快要过年了呢,你能在春节之前赶回来吗,我想你。
她孜孜不倦的执着,可日复一日,她放飞了无数只信鸽,却没有一次回来过。
她开始怨恨,他真讨厌啊,居然无视她的牵念。
他离开后的第四年,爆竹声声除旧岁的春节,她坐在那间已许久未曾修葺的书房中,提笔写下这些年来对他说过的最长最唠叨的信笺。
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你怎么能失信于人,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你答应我的承诺没有一次实现过,爷爷的仇你说无能为力,那场隆重的婚礼你说迫不得已,明明说过要给我捎信报平安,却只言片语都未回。四年了,整整四年,一个女人的青春里有多少个四年。你好自私,只顾着理想跟抱负,可你亏欠我的韶光该怎么还,我有多少年华陪你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