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剑客与画匠19(1 / 2)

宁剑书的日子一直非常清贫,这清贫只是他的选择,而不是他的落魄。

他知道百姓的难处,经常义务打工,偶尔得赠些许浮财,更是要散给穷人,总带着一副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派。

他不喜欢喝酒,但喜欢交朋友,不看出身只看志趣,经常会打点野味,和新结交的朋友分享,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别人读到的是渺小,他读到的是自在。

年轻真好,年轻时我们无所畏惧,只靠雄心壮志就能活着,再多迷茫也拦不住那份莽撞。

直到四十岁时,宁剑书也依旧年轻,不止长得年轻,心态也同样年轻,还是那样乐观,还是那样憧憬。

直到某次故地重游,才惊觉时间已抹去了太多东西,二十年前,他曾在此地斩过一个恶人,现在,好像还要再斩一个。

当年他在这里救下的那个精壮少年,曾经还会对世间的丑恶抱有满腔愤懑不平,如今却已四十有六,两鬓霜白,黑瘦黑瘦,拖着一家十几口人,跪在宁剑书脚下,求宁剑书留在这里,一直留在这里。

在那个年代,这本是骑士一辈子里最好的出路,跟朝廷报备一下,便能留守一地,护佑一方安宁,收受一方供飨,衣食住行都有稳定的着落。

可宁剑书却安定不下来,实力助长了他的心气,阅历中又满是岁月留下的暗笔,如今只要闭上双眼,远方的苦难会令他寝食难安,这个走遍四方的少年,再没有偏安一隅的定力。

六十岁或八十岁,十年或者二十年的时间,突然就成了能被一笔带过的东西。

当年不问出身结交的那些朋友,要么只剩荒冢,要么连坟都没有。

也曾听闻时光的伟力,亲历时才知道是怎样一种残忍。

往事化为烟尘,世界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

他终于明白了,所谓的行侠仗义,只成全了他自己的快意恩仇,却没能真正救民于水火,更没能实现他幻梦中的那片理想和大义。

少年的世界像画布,笔过留痕,着墨之处便是他的世界;如今的世界像瀑布,前方望不见尽头,后方看不见来路,利剑刺穿掌心,激流冲淡血的颜色,只剩疼痛和空洞,能提醒他还活着。

可心中最朴素的善恶观和责任感,却仍旧一直驱使着他,四方奔走,徒劳地劳碌。

他开始喝酒,不再费劲装点自己的皮相,听任头发和胡子一路疯长,日渐放浪形骸,对恶人也再无规劝和宽恕,通通一剑砍了。

他一路走,一路砍,连着宰了好几个恶人,效果非常立竿见影,没几个月,特勤局的细作就围上来逮他了。

然后,这帮细作就悟了,老祖宗说话是真有道理,做官嘛,就是要跟人讲道理的,他杀人了,那你就劝劝他,他杀了很多人,那你就多劝劝他,他听不进去,你们就想办法多讲讲嘛,怎么能跟人动手呢?

真的是,不自量力。

道理也是不好讲的,领导特勤局的那帮死太监,要么擅长残害忠良,要么擅长为虎作伥,至于如何跟宁建书这样读过几本破书的好人讲道理,对不起,入职培训的时候没教过。

可是,不管也不行啊,底下的恶棍都死光了,咱们还上哪敛财呢?

这些吃皇粮的太监,最擅长私事公办,遇事不决找领导,天塌下来让个子高的顶,就一级一级的往上报,最后报到了当地郡守那里。

庭水郡的郡守姓张,很有能力的一号人物,但你别看他有能力,遇到了这种事,也是小熊摊手,无能为力。

可当官儿有当官的难处,越大的官就越难当,像郡守这么大的官,遇事就不问因由,只看成败。

文官不比武将,若处理不了这种麻烦,那就是能力不够,能力不够,那帮死太监就要告他的状,换一个能平事的人上来,换人未必能解决问题,但肯定能解决你。

乌纱帽是万万不能丢的,张大人家里有十几个小妾,丢了这顶帽子,不知得换几顶绿的戴头上,所以啊,丢脑袋也不能丢乌纱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料想他也不敢动自己这个朝廷命官,张大人便风尘仆仆地赶了过去,礼贤下士,亲自跟这位宁老祖讲道理。

在张大人过来之前,特勤局的宦官已经接连讲了好几波道理,有些是拿钱讲道理,有些是拿权讲道理,奇珍异宝、兵器铠甲,凡是人能想到的所有能拿来笼络人心的东西,已经全被拿出来讲过一个遍儿了。

而这位张大人到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亮明身份,说:“我是这里的郡守,我叫张居正,跟之前那帮阉党不是一伙的人。

我比旁人多活些年岁,多少听过一点您的事迹,我知道您只想给百姓讨个公道,不在乎那些钱权名利,可您也不能这样一路杀过去,恶人是恶不是傻,人都长了腿的,并不会待在那里等死,若把为祸一方的恶人变成为祸四方的恶人,麻烦只会更多。

这一路走来,我也见了不少妖邪,已是无人去管,若少了这些骑士,假以时日,百姓的生活怕是更要遭殃……”

宁建书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他见这官员一身是灰,还以为自己见到了清官,就跟他说:“这几十年来,宁某一直坚持着按照礼教的规划做事,可世界依旧是一潭死水,恶人只是掩藏了自己的昭彰恶名,所犯的恶行却比妖邪更甚。

宁某一个人一把剑,能做的事却终究有限,与其徒劳地劝谏这些败类,真不如见一个杀一个来的痛快。”

听了这话,张居正捋了捋胡子,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某入朝为官数十载,早先也曾抱有这样的理想,可独木难支,这世上终究是坏人多好人少,是以终日困顿,碌碌无为无所成。

可张某心里,却也一直藏着个念想,张某斗胆,想请宁老祖暂放屠刀,到家中一叙,烹茶载酒,聊一聊那个念想。”

几经思虑后,宁剑书答应了。

在那段谈话里,张居正向宁剑书介绍了官场里无数鸡零狗碎的蝇营狗苟,也讲了很多对官场和百姓的思考。

原来藏在张居正心里的,不是一个念想,而是一套章程,他拿指头沾酒,在桌子上画了幅地图,纵横捭阖,激扬文字,有种运筹帷幄的气派。

“剥夺骑士的税收权,通过军功确定骑士的等级,由国家统一发放修行津贴,这是商鞅当初立下的法律。

军功制的弊端在于,为了搏个富贵,很多年轻且有前途的骑士,会冒然挑战远强于自身的对手。后来李世民在唐国推行科举制,把选拔的标准从军功变成考试,能有效避免这种令人惋惜的折损,秦国亦效此法。

灰州远征结束后,四方妖邪横行,而朝廷兵马不足,很多地方无法统一征税,没税款就发不出津贴,只能让当地的骑士自行筹措,这才是混乱的根源。

骑士自行收税,不再依赖军功换取粮饷,便不可能像您这样舟车劳顿地到处斩妖除魔,非等到不得不出手的情况,才会爬起来动两下。

割据一方的骑士把持了大量财富,可说起降妖除魔,又都想着养寇自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知要因此祸害多少百姓。

死一个人是悲剧,死十万人是数据,说到底,百姓的死活与骑士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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