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入荒山马蹄声碎 迎异客木叶飘摇(1 / 2)
石阶消失后,出现在脚下的就是土路,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碎石块,一些地方还裸露着成堆成片的岩石。
什么鸟在叫,一声一声的,让山林更显寂静。
南北朝王籍《入若耶溪》有句: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再往前往上,路即越来越窄,两边的柴草倒是高至及肩及头,渐渐地将人淹没。
太阳慢慢地移向西边。周围都是高高低低的山峰。
草在摇动,树叶“嗦嗦”作响,是山风在吹。不听,似乎什么都没有;谛听,则脚下、身边、头顶,到处都在响,包括脚边的虫鸣,近处的鸟叫,还有远处的水流。
再往前,路彻底消失,只余一片林子,每棵树约有二三十米高,绿森森地压在人的眉梢。
来人毫不犹豫地向树林走去。
在没有路的情况之下,树林和沟涧是最好的选择。这里没有山涧,只有树林,于是只能奔向树林。
树林底下不见日光,杂草相对稀少,地面比较干净,而树林以外,是遍地的荆棘,尤其是那些金刚刺,简直是植物中的利刃,大有无坚不摧之势,人踩进去,直如陷入天罗地网,简直寸步难行。除非你穿了最结实的牛皮靴子,否则立马会受到利刺的四面围攻,直到皮开肉绽。
来人穿的也确实是牛皮靴子,可见其装备之精良。这年头,许多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脚上穿的呢?在家一双旧布鞋,上山一双破草鞋。有的人干脆一年四季都打着赤脚,竟然也能风里来雨里去的。
走了不到百米,领头的将手掌一竖,后面的人全都停住,一些人开始警觉地从肩头摘枪。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因为,除了树杆后面,这里根本无处藏身,一旦遇到埋伏,那真是凶多吉少,只能听天由命了。
“嘎——”的一声,林子里飘出一个硕大的黑影,在人们眼前打出一根漂亮的弧线,浮起在空中。
原来是一头巨鹰。
众人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重新将枪挂上肩,拖着疲惫的步伐继续前行。
这以后,林子里的动静逐渐多起来,一会儿惊走几只山雀,一会儿又蹦出几只兔子,起起落落蹦蹦颠颠地消失在远处。
众人开始“叽哩咕噜”起来。为首的也不制止。因为野兽越多,越能说明这里人迹罕至,也就越是安全。
林子里有泉水,或潺潺地流,或在岩石上哗哗地泻,或在平坦之处结穴,成为清澈见底的水潭。
王摩诘《山居秋暝》诗云: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如果不是因为战争,眼前的一切,会是多么的充满了诗情画意。也正如宋代大才苏东坡评价王维作品的那样: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但不管怎样,面对如此幽景,众人的神经还是开始放松下来,有些人蹲下身去泉水边洗脸,掬水喝,有些人摘下水壶饮水,灌水,有些人解开衣襟散热,摘下帽子当扇子。队尾的几个,索性离开众人,走到一边去解手……
不知不觉间,已是夕阳衔山。
回首来处,群山匐伏;看看前路,密林无边。
此情此景,甚合宋代王禹偁《村行》中所写之景: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领头的拿出军用地图,一一对照之后,见方圆几十里内再无人烟,又见大家困顿不堪,于是决定在此过夜。
他指点手下在一处石壁下安营扎帐,又派人于前后方布置哨位。安排停当,他一屁股坐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解下水壶开始喝水。
水,顺着他的腮帮流到下巴,他用手抹了一把,随手甩在岩石上。水珠还沾在他上唇与鼻子之间的一撮胡子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上面挂的是清水鼻涕呢。
看官大约猜出来了吧,眼前这位领头的军官是谁——是的,他就是前文讲到的“一把秧”藤井原上。
这时,藤井看到石头上似乎有字,抵近了仔细一看,上面以隶书刻着“西山川”三个字。他腾地一下站立起来,左手托腮,右手举在半空,怔怔地望着这三个字,脑子里一片空白。
此前,藤井为了避开西山而走南山,结果在黄泥山头遭到国军的袭击,经过一番奋力的冲杀,丢下好多同伴的尸体,好不容易才带着一个分队的13个人突出重围,却进入了这个“西山川”,而且正当日落之时,这才是真正的“日薄西山”啊。昨天他躲来躲去的场景,这会是真正撞到了,这让他情何以堪呢!
夕阳落至西山背后,大地的光芒顿时收敛,山峰渐渐退向远处,林子里暗淡下来,泉水的响声清晰地传送过来,抚摸着他疲惫的心灵。
此刻的藤井,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感慨万千。
在普通人看来,藤井他如此忌讳西山,担心“日薄西山”,是不是有些迷信过度?
不,实际上,藤井从不迷信,也从不害怕什么。
他从小接受军国主义和武士道精神教育,只知道要誓死效忠天皇,也经历过冷酷无情、不怕艰苦、不畏生死的特种训练。特别是自从进军中国东北以来,大日本皇军在很多年里,几乎都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直到他们想占领上海、南京这样的大城市。
但最终他们还是占领了,尽管也牺牲了一些战友。
而相比于皇军,支那军的牺牲更加惨烈。他们凭借着血肉之躯来阻挡皇军的飞机、大炮,坦克、装甲,还有暴风骤雨般的枪弹,哪有不粉身碎骨的道理?越是经历枪林弹雨的洗礼,越是夺取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藤井内心对于死亡的恐惧也越是淡漠。
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每当安静下来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藤井的内心还是会生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和恐慌。
他暗自解剖过原因,应该与战争的胜利与失败关系不大,而是出于一种强烈的不踏实感、不安全感,还有一种深深的自责感、负罪感。
良知告诉他:这里不是他的故乡,而是别人的家园。不是别人的家园跑到了他们面前,而是他们不远千里远渡重洋闯进了别人的家园,还杀人放火,奸淫虏掠,无恶不作。
谁侵犯了谁,不需要用脑子想,摸一摸脚趾和屁股就知道。
有时候,藤井也怪自己的这种感觉,恨自己的这种多情善感。他希望自己作为一名军人,能够最大程度地成为一台机器,一台战无不胜的机器,一台所向无敌的机器,一台杀人如麻立功无数的机器,一台没有知觉不会反省的机器。
人要是没有感觉,不会思考,那该多好啊。这样,他就不会难过,不会怀疑,不会彷徨,不会生什么感慨,更不会有什么良心上的不安、自问和自责。
而事实上,他是人,是血肉之躯。虽然长期受到冷血的教育和培训,思想和情感长期受到歪曲,黑白、是非、对错长期受到颠倒,但他还是会有所感触,夜深人静时还会产生无法自制的恐惧和迷惘,会走神,会发呆,会自言自语,会从恶梦中惊醒。
眼前的支那虽然积贫积弱,但在历史上,它又确乎曾经是多么的光芒万丈,确乎是东方的中心乃至世界的中心,被许多国家奉为学习的楷模。
仅唐朝时期,日本派遣到中国学习的“遣唐使”,就多达几千人。这些人在中国学习,生活,结婚,甚至还做官,还带回大量先进的科技、文化和百工技艺。
在很多朝代,日本人在中国人面前,充其量只是一名虔诚好学的学生而已。而中国人对待日本人,永远充满了仁义、耐心和慷慨,永远都在付出和施舍。
而作为学生的日本,没有帮助中国这个以前的老师,没有想方设法帮助这个苦难深重的邻居摆脱列强的欺侮,反而恩将仇报,落井下石,参与到蹂躏、污辱、瓜分和压榨的行列中,在这条中华龙身上增添新的伤口,并不断在新老伤口上撒盐。